乘黄·七

那日，裴思婧与其他崇武营士兵奉命追杀作案多起的凶手，那凶手身着黑色斗篷，遮挡住了脸，一路逃窜，身手灵活。

黑袍宽大，根本看不出凶手的年龄与体型，但那身影就是令裴思婧升起了强烈的熟悉感

拉弓射箭，她将那人帽子击落，露出的脸正是裴思恒，可却又不是她熟悉的裴思恒……眼前的裴思恒有着一双妖冶的蓝色眼睛，他的手上和身上，满是扎眼的鲜血。

裴思恒惊恐地望着她：“姐姐，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当然不是来杀自己弟弟的，她要杀的是连续屠人满门，手段残忍，视人命如草的恶妖。

可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这个恶妖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裴思婧摇了摇头，又一次抬起弓箭，作为姐姐，她永远可以原谅自己的弟弟，但那些无辜的人命，又该由谁偿还？谁又有资格替他们原谅？

于是她说：“弟弟，你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裴思恒幽蓝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悲凉，他开口，痛苦地哀求道：“我的确罪孽深重，法理难饶……但姐姐，你可以原谅我吗？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裴思婧拉满弓弦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是同样的挣扎。从小到大，裴思婧都习惯了保护身体更为虚弱的弟弟，所以继承父亲的猎影弓，从父亲手中接过除妖重担的人是她，而不是裴思恒。

此时此刻，‘血脉亲缘’与‘恶妖必除’成了她脑海中唯二的两个念头，她下不去手，可是多年来的家族教育教导她，裴家是缉妖世家，家中绝不能出一只妖，更何况是一只屠戮人命的恶妖。

裴思恒，罪无可恕。

裴思婧身后的崇武营士兵不耐烦地催促道：“裴大人下不了手的话，那就由我们来杀。”

裴思婧仍然犹豫着，可裴思恒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着急地开口解释道：“姐姐，我当初只是为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力将他的身子带得一晃，他低头，看见了胸口插着箭矢。他抬起头，哀伤地看向对面已经放下弓的裴思婧，她的眼里也含着热泪。

两双如出一辙的眸子对视着，这一刻，心碎的是两个人。

裴思恒感觉力量在迅速从身体抽离，身体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的视线也逐渐模糊，模糊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姐姐的背影。

儿时的无数次他都是这样望着姐姐的背影，好像无论多努力，他都追不上姐姐，这一次，他也……追不上了。

有人过来用力踹了他一脚，他看不见是谁了，他只用最后的力气继续看着姐姐的背影，注视着裴思婧渐渐远去。

“死透了吗？”

“好像还在说话呢……不知道嘟囔什么……”

裴思恒嘴里喃喃说着没人能听懂的破碎音节：“姐，不要转身就走，你都没有听到我最后对你说的话……”

“姐姐，我死了，就再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了……”

裴思婧顶着大雨往前走，她的眼眶通红，强忍着情绪，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崇武营士兵的声音：“死透了。”

她再也压抑不住，泪从她的眼中汹涌而出。

雨势变大，按照崇武营的规矩，尸体全部都要被焚烧，可是就在裴思恒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见了一阵很轻很轻的铃铛响。

提着一盏灯笼，女子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近，她的腰间悬挂着一枚玉佩，成色很好。而裴思恒听到的铃铛响，则来自于女子手中的灯笼的檐角。

大雨倾盆，裴思恒的衣裳都被雨水浸湿了，可女子却没有沾上一滴水泽，甚至连鞋底都是干爽的，好似行走在空气中，隔绝了世间的一切。

求生的欲望翻涌成海，裴思恒拉住了女子的裙角，嘴唇微动，一滴清泪从眼角滚落，他没有力气再吐出一个字，可女子却听见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握住无穷无尽的力量，才能掌控自己想要的一切。”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裴思恒耳边响起，女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思恒狼狈不堪的模样，“现在，你愿意和我完成交易了吗？”

裴思恒扯住浅色裙角的手无力地垂落，从唇边涌出的鲜血已经干涸，他闭上了双眼，只在内心虔诚地祈祷着，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愿终生供奉，只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裴思恒诚心向神明祈求，可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神明，于是，有一只满腔仇恨的大妖，回应了他的请求。

挂在灯笼上的铃铛响得愈发剧烈，在一阵响声中，裴思恒听见眼前的妖说道：“从今日开始，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他说：“我是乘黄，你的主人。”

天下间没有白来的佳肴，交易达成，他赐予裴思恒新生，那么，裴思恒的命也将属于他。

这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