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前,爸爸妈妈分别给严惠烈寄来了粽子,妈妈寄来甜口的,爸爸寄来咸口的。
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呢?这几年的端午节,每次都正正好地一人包揽一种口味,他们分明就是商量好的。
她替爸妈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们放下过去的龃龉开始和平相处,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命运在闹腾了半辈子后终于温和下来,显出它的慈悲,严惠烈的心却做不到就这么平和下来,甚至渴望着生活能够再起波澜。
她已经落后了太多次了,当家庭破碎的时候她在贪恋家的余温,当父母再婚的时候她在嫉妒中痛苦,当他们和解的时候又在对比中自苦。她自认不是一个见不得人好的人,却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
为什么我总是落后一步?
为什么我总是不合时宜?
“喵~”
冬瓜腻在严惠烈脚边,来回蛄蛹着撒娇,她的裤脚上都是他身上掉下来的猫毛。她也不管冬瓜掉毛掉的厉害,抱起他当猫巾用,把脸埋在他肚子上哭。
只是送个粽子而已,却让她伤心地大哭,抬头看到冬瓜乱七八糟的埋汰样,又被逗乐,又哭又笑地把他抱到沙发上,一手拿梳子替他梳毛,一手不间断地抽纸擤鼻涕再往垃圾桶里丢,两头不耽误。
苏全孝刚从浴堂里出来,脸上红扑扑的蒸腾着热气,像是喝醉了酒。天气渐热,苏全孝想到即将到来的夏祭,到时候质子营也能分得一些牺牲,又可以加餐了。
“姐姐。”
他一回到营房就找严惠烈说话,想告诉她夏祭有多么庄严热闹,赐下的牺牲又是多么丰盛多样。
“我在。”
她的声音又闷又潮湿,像是被闷热夏日的一场雨打湿的土地,黏糊地剥离出潮热的水汽。
她哭过了,就在刚刚。
苏全孝一下紧张起来,关心的话将要出口,却又莫名地堵在喉中。
她怎么了?
我该不该问?
我该怎么问?
“我······”
“你哭了。”
严惠烈本想解释说自己是因为感冒了才这样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
他既然都知道了,她又何必撒谎呢?
或许这也只是借口,是她想要表达,想被倾听,想被看见罢了。
“和我说说吧。”
而苏全孝愿意。
他明明比她小了七岁,此时却不像个弟弟了。
苏全孝自觉问得太愣、太傻,又看严惠烈好一会不言不语,惟恐自己笨嘴拙舌招惹了她,更怨自己太傻分不清她是伤心还是生气,竟连一句场面话都说不出口。
“马上要到端午节了,我的父母给我寄了些粽子。”
如果是平时,他会好奇端午节是什么,粽子又是什么,但今日他不会问。
“我还没和你聊过我的家人呢。”
严惠烈的声音伴随着笑意做作得轻松起来,让苏全孝感到悲哀。
他也没向她提过自己的家。
离心离德的爱人再也做不成夫妻,留下迷茫的孩子惶惶面对未知。有太多从过去带来的怨念,至今仍纠缠着不肯离去,像河流中的漩涡,像沙漠中的流沙,一旦失足,就会被带入黑暗的孤独当中。那里暗得像无光无色的深海,静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压迫着她尖叫,挑逗她去疯狂。
炽热的情感变成了阴冷的火焰,炙烤的同时又把人冻伤。
“你可以发泄的,哪怕伤害到别人。”
就像崇应彪那样,起码你会痛快一点。
“你会做吗?”
“······”
“你不会。”
这是个心软的善人,他总记着别人的好,而轻轻揭过那些恶。
“我想过的,但这很难。”
他那么讨人喜欢,又叫人那么苦恼。
“那你还劝我去做?”
“因为我也没有好办法,只希望它聊胜于无,能得一时痛快也是好的。”
原来大家都是失败的人,沉湎自苦而不能自拔。
“你也不痛快。”
所以,说说你吧。
严惠烈在沉默中等待,等待着苏全孝开口,他也需要倾诉,而她愿意像他一样。
“我是个人质呀。”
我知道。
六年前的春末,父亲把他叫到正殿,问他愿不愿意去朝歌。他当时也才十岁,天真年幼又无知,还做着大丈夫行走天下的英雄梦,以为去到朝歌就能美梦成真。他就这么告别了童年的轻松快乐,来到了陌生的朝歌。
朝歌真大呀,比屋连甍,千庑万室,看花了他的眼。
朝歌真美呀,高阁鹿苑,琼楼玉宇,迷惑了他的心。
难怪世人都说冀州苦寒,着实难攀。
“可你想家,你想回去。”
“但家离我太远啦。”
高耸的城郭阻隔了他远眺的目光,幽深的隍堑断绝了他逃避的行程,而父亲的眼睛早在当年就回绝了他回家的心愿。
只是他知道的太晚了。
“大哥留在了冀州,而我来到了朝歌。”
严惠烈特别需要抱一抱什么东西,最好是毛茸茸的,倒不是她觉得冷,只是人总有需要依靠的时候。
“我曾经幻想,如果当时我说不愿意,父亲会不会让大哥来?”
不会的。
“父亲不会的。大哥是长子,天资聪颖又成熟稳重,他会继承父亲的位置,承担诸侯的责任。”
苏全孝笑了一声,好像苦涩,又像释然,严惠烈也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这么说不是嫉妒大哥,而是想说我能够理解父亲的选择。王命难违,父亲他先是冀州的君,再是我们的父,他对冀州的责任是要在我们之上的。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不该苛责他。”
是命运逼父亲做出选择,而他没能选上。
“你哭了。”
现在轮到严惠烈说这句话了。
苏全孝越哭越厉害,哭到后面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他的哭声打开了严惠烈的泪匣,她感到对方的伤口在这一瞬间也长在了自己的心上。
这很伤人。
苏全孝把自己埋在被衾中,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号啕大哭,那会遭人耻笑的。
严惠烈憋着一口气,只要憋过了这口气,她就能忍下不哭出声。
玉鱼温温的发着热,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话,也不开口道别。
“喵~”
冬瓜起身伸了个懒腰,娇气地抬头。 严惠烈爱怜地呼唤他的名字,抚摸他的脑袋。
“冬瓜来了?”
苏全孝知道冬瓜,一只黄白黑三色驳杂的狸猫,是严惠烈心爱的宝贝。
“他一直在。”
只是苏全孝听不到。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苏全孝后知后觉地感到歉疚和羞耻,他明明应该宽慰严惠烈,结果却说起了自己的伤心事。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我的意思是你不必道歉。”
严惠烈没让他把话说完,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需要苏全孝的歉疚,也不希望他为此感到羞耻。
苏全孝沉默一瞬,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已经十六了,还像个孩子似地哭泣,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还是当着你的面,即使你看不到。
严惠烈却是笑了,叫苏全孝更加窘迫。
“你才十六岁,当然是个孩子了。”
“十六岁,已至舞象之年,主帅在这个年纪已经是百战克胜的少年将军了。”
而我还在作卑弱小儿状,自苦不迭。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虽然这句话的本意和你的情况有些出入,但道理却是共通。”
也许是他们不够聪明又太过年轻,所以注定要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去劝慰自己宽心。苏全孝一时间还不能脱离自苦的境地,他做不到撒谎说自己豁然开朗,只是暗自思忖严惠烈的话,两人陷入沉默。
但严惠烈没有让沉默继续。
“十六岁,在你那儿已经不小了,但在我们这儿,你确实还年幼。不能在那边哭的事,就来向我哭吧,这不就不丢脸了吗?”
“别逗我了。”
她像关照孩子那样关照他,让他感到熨帖又害羞。
“那你好点了吗?”
“嗯。”
苏全孝不自觉地点头,好像严惠烈能看见似的。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我们患得患失,太在意从前,又太担心将来。有句话说的好,昨天是段历史,明天是个谜团,而今天是天赐的礼物,像珍惜礼物那样珍惜今天。”
苏全孝摩挲着手中的玉鱼,它温暖又可爱,叫他珍爱多年。
“这又是谁说的?”
“呃······一只乌龟。”
“嗯?”
妖怪?
“一部动画电影里的角色,他的形象是一只老乌龟。”
严惠烈花了好大的力气向苏全孝解释“电影”是什么,“动画”又是什么,为什么乌龟可以说话。听得苏全孝连连称奇。
“可我已经很久没收到过礼物了。”
并不是他有意撒娇,但总能无意间让严惠烈中招。
“哪怕生辰,家里也不给寄些东西吗?”
“大王有令,质子无王命不得接触母国。”
方国既然称臣,又岂有违抗的道理?
“······”
这么年轻的生命,却有一颗这样苦涩的心。严惠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相比起他,自己的人生际遇未免太寡淡了。
她刚才的那些倾诉突然变得可笑起来。
“姐姐。”
“嗯。”
“你能送我礼物吗?”
苏全孝红了脸,他无耻地向她提出请求,不过是因为吃准了她会心软。
“我能送你什么?”
他们甚至都见不上面,更别说送礼了。
“给我讲故事吧,就像方才你说的动画电影那样的故事。”
多和我说说话吧。
啊,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过得又是辛苦的日子,索要的礼物也不过是希望她多讲几个故事。
“好啊。”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了。
------------------------------------------------------
严惠烈不顾身后人喊她叫她,只管漫山遍野地疯跑疯玩,开心得不行。直到她一脚踩空,被坠落感惊醒,才发现天已大亮,而自己昨晚上忘了定闹钟。
她急忙伸手去掏手机,她快迟到了。
严惠烈慌慌张张赶到公司,发现了同样慌慌张张进门的穆湛青。
又一个迟到的。
最后一分钟,两人一个冲刺扑到打卡机前争着打卡,好悬是赶上了。
这个月的全勤奖,她要定了。
赶上了时间,两人也不急着赶路了,优哉游哉地平复气息,往工位上晃,正巧在走廊里碰到了老板阎发。
“你们约了晨跑啊?”
严惠烈一时分不清阎发是真心发问还是在调侃,嘴角抽抽地接话,“趁着年轻多运动哈哈哈。”
阎发的大肚腩正合时宜地挺了挺。
“年轻真好啊。”
你也不老呀,只是太胖了。
“发哥,你得减肥了,你现在走路都嫌累,更别说运动了。”
严惠烈偷偷给穆湛青比大拇哥,还得是工龄长的敢说话。
严谨的,中肯的,直言不讳的。
阎发乐呵呵地摆手,只说自己年纪大了干不动,招呼他们下班前记得去人事那里领粽子,千万不要客气推脱。
“他也知道大家想推脱啊。”
待阎发溜达走了,穆湛青怪笑着吐槽。自家的粽子都吃不完了,还得负责解决单位发下来的,对于不常吃的人,能吃上好久。
“你还有张垣帮着吃,我这一个人吃三家的粽子,是真的吃不过来了。”
严惠烈寻思着要不要在端午出游的时候带出去,到时候丢给张垣解决。
“怎么就三家了?”
“爸爸一家,妈妈一家,公司一家,可不是三家吗?”
穆湛青笑着拍上严惠烈的肩膀,调侃她口福不浅,招惹严惠烈笑骂。
王堇菡迎面走过来,青灰着一张脸,内扣着双肩,看着状态欠佳。严惠烈惯例笑着朝她打个招呼,对方嗯了一声就从二人身边路过,朝茶水间去了。
“她脸色好差。”
“她身体不太好,隔三差五就生病。”
严惠烈挑眉,觑一眼穆湛青。难说穆湛青对王堇菡是不喜欢,但确实对她有些计较。
“你们有过节?”
“没有,就是处不来。”
“我觉得她还行吧,虽然说脾气性格急了些,有时候说话冲了些。”
王堇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但是人难免有情绪,严惠烈也能理解。
“那我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浩雯和她就处得来,我却是不行的。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是做不到长久面对的。”
“我的脾气也不好,说话也犯冲,你怎么就愿意和我好了?”
严惠烈顺杆往上爬,有意要逗弄她。
穆湛青笑嘻嘻去捏她的脸,她今天出门没化妆,倒不怕弄花了她的脸。
“你可能像她,但你像她不太可能。”
你简直就是忍者神龟。
严惠烈被穆湛青逗笑,嗔怪着拍开她的手,拉着她一起去领粽子。
别说,阎发倒是挺舍得的,挑的福利都不便宜。
不等她高兴多久,倒霉的事就找上门来。严惠烈作为美工被公司招录,设计上有陈浩雯带她,同时又有王堇菡带她整理部门的杂务,好让她在缺人的时候能顶替上。
“你不要什么都问我好吗?我现在很烦。”
我也不想啊,可谁叫你把活派给我了呢。
王堇菡这一声攻击性不低,一脸的不耐和嫌弃,把严惠烈唬住了。严惠烈觉得很委屈,她习惯在办事之前把一切都问清楚,免得过程中出了问题慌慌张张。不过多问了一句,想确认一下办事的流程,王堇菡却像是被她烦得要发疯,配上她青白的面色还真显出两分凶恶。
这都要急?
严惠烈不免想起早上穆湛青说的话,王堇菡平时虽然也有挂脸的时候,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说重话,看来她这次的情绪是大得兜不住了。
面对这王堇菡的不耐,严惠烈生出畏怖,打起了退堂鼓,哪怕在工作上还有疑问,也不敢再问她了,转头偷偷去问陈浩雯,还好陈浩雯也知道一些,不至于让她连个过问的人都没有。
“她今天怎么了?”
严惠烈趁王堇菡不在的时候偷偷问陈浩雯,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仔细不在言语中流露出对王堇菡的不满。
“正常,她一生病就情绪不好。”
陈浩雯看来是见惯了,对王堇菡的表现不以为意。
“你别在意她。”
她从抽屉里掏出一袋脱水果蔬递给严惠烈。
看在零食的份上,那点不愉快又算什么呢?
“谁吃东西的声音,一直响?”
回来的王堇菡又不高兴了。
严惠烈停下了咀嚼,指望靠嘴把脱水果蔬给含化了,可这毕竟不是糖果,她只能轻轻地偷偷地咀嚼,好让自己不发出声响。
她发现自己很难不去在意王堇菡的喜怒,这真让人沮丧。
严惠烈现在可以理解穆湛青说的话了,她也做不到长久面对王堇菡这样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