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那天,严惠烈正好轮休,穆湛青和陈浩雯特意请了假,几人带上出游的装备,由张垣开车载着众人去南山上的露营地。
新开辟的营地就是热闹,不大的一片营地上来来回回走动着不少人。
“哎!那边还有湖!”
严惠烈兴奋起来,要是夏天就可以下水玩了。
营地选址在山间林地的草坪上,不远处就有一处湖泊,水边一排的钓鱼佬正在垂钓。
“哈哈哈我带了鱼竿。”
张垣从车里领出自己的装备,展示给严惠烈看。
“小张还会钓鱼呀。”
陈浩雯纳罕,她还以为只有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钓鱼这种爱好。
“闲着没事瞎玩的。”
“他胡说,明明是有事没事都爱玩。”
穆湛青调侃他,两人玩笑着去布置场地,陈浩雯露出过来人的笑,招呼严惠烈帮她把车上的食物都搬下来。
还好有陈浩雯陪着严惠烈一起,不然这电灯泡当得就有些难捱了。
严惠烈看着他们情侣之间推推搡搡腻腻歪歪,想起那次和穆湛青一起求的签,也不知道他们的事和家里谈得怎么样了。
“想什么呢?”
陈浩雯刚从营地负责人那边借来了烧烤架和炭火,带着工作人员把装备往这边搬。
“没,就是想借他的鱼竿玩玩。”
严惠烈笑着敷衍,并不提起他们情侣的事。陈浩雯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偷笑两声,严惠烈奇怪地看她。
“你看着这边点碳,我去叫他们来帮忙。”
直到严惠烈烤完了第一波菜,才想明白陈浩雯是在笑什么,她抬头看向在一旁打下手的穆湛青和张垣,无奈地笑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陈浩雯想的也不错,他俩感情好,有什么不值得羡慕呢?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姜文焕骑在马上悠闲地唱着歌,淇水边的风泛起暖意,拂过他的面颊,带来安宁和惬意。
质子们前两日受命为王室猎取夏祭所需的牺牲,殷寿许他们恩典,才能在今日到淇水边玩耍。
姬发打马上前,随在姜文焕身边,觉得稀罕,他很少见到姜文焕唱歌。
“这唱的是谁?”
“是我姑姑。”
原来二王子妃在家行大,难怪是孟姜。
“主帅还会唱这样的情歌?”
这诗歌以男子的口吻歌唱,唱的既是二王子妃,那想来是殷寿所作,只是姬发实在想象不出殷寿教孩子唱歌的样子,不免感到诧异。
姜文焕大笑起来,把姬发闹得莫名其妙。
“是我父亲教的,这是他为姑姑送嫁时所作。”
从东鲁送到了这里,他们在淇水边分别。
年幼的姜文焕问父亲,为什么不入朝歌观礼,反而要在城外的淇水边告别?
千里送嫁淇水边,半步朝歌情更怯。
他当时不明白,等他明白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父亲,来到了姑姑身边。
姑姑出嫁时父亲尚能送嫁,等到自己的孩子离开时却不能相送了,只有这首歌,他教会了妹妹,又教给了儿子。
“东伯侯与二王子妃兄妹情深。”
苏全孝策马靠近姬发,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姜文焕的脸,惬意中带着点苦涩。他又是个爱笑的人,见苏全孝看他,咧嘴一笑,反而更苦。
腰间玉鱼发出清泠脆响,苏全孝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妲己。
等到冬至的时候,她就十四岁了。再有一年,她就要及笄,就是大姑娘了。她将成家,作他人妇,而自己还不知道要在朝歌待上多久。
如此想来,她的人生大事,自己竟是要全部错过。
淇水边的杨柳在微风中轻摇,柳叶沙沙作响,更兼有稀疏的蝉鸣,像是碎玉惊琼之声。燕雀贴着水面滑行,在芦苇丛中穿梭逡巡,朝着岸边的人交头接耳。
苏全孝来过淇水几次,却是头一次叫他觉得像是冀州城中的济水。
他和妹妹就是在那里作别,这一别就是六年。
「哥哥,别叫我空等啊。」
分别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
「要早点回来。」
她的眼泪让他慌了神,为博她欢心,苏全孝夸下海口。
「济水为证,苏全孝将来一定还家。」
他那时候是真的以为将来有一天能回到冀州,后来才明白这个愿望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淇水泛起的粼粼金波晃得他头晕目眩,一瞬间叫他梦回当年,几乎要摔下马来。身侧的姬发捞了他一把,在马上探出了半个身子。
“你干嘛呢?骑马都犯困?”
姜文焕策马从姬发那边绕行到苏全孝身边,目光关切。
“主帅不如放个恩典让我们休沐一日,非让我们来淇水边耍,暖风熏得我犯困。”
苏全孝顺坡下驴,不谈自己的心思,只借口说是困乏,招来众人调笑。
“崇应彪!”
殷郊的叫骂声吸引了众人,姬发首当其冲赶过去,余下几人哄笑成一团,知道那边又要开闹。
“还我果脯!”
崇应彪把抢来的果脯丢进嘴里,味道不错,难怪殷郊总念着二王子妃的手艺。
啧,刚才叫他躲过了,差点就能把那袋肉干也抢来。
吃过了甜食,总想再尝点咸口的。
鄂顺没参与他们的胡闹,和马兆几人取了渔具,在水边寻了个好地方垂钓。
营里的供鱼总是些鲂鱼和鱮鱼,他想着今日出游能不能钓些白鲦子,也好换换口味。
他可是连调料都带出来了。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天光之下,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苏全孝突然觉那阵酸涩好像也渐渐远去了。他翻身下马,把赤螭拴在一株檀树下,她打了几个响鼻,苏全孝心领神会地帮她取下马鞍,她才止住声响。
“好大的脾气啊你。”
苏全孝无奈又爱怜,揽过赤螭的脖子来回摇晃,被她一甩头拍开了。
“苏全孝。”
是姐姐在叫他。
苏全孝看着离他几步远的姜文焕,没有出声,
“猜猜我在干嘛?”
你早两天就告诉我了,你和朋友们要在今日出游,去的是南山上的露营地,有点像是安营扎寨的意思,还会吃一种叫烧烤的食物。
严惠烈以帮张垣看着鱼竿为由,占了他的渔具,一个人躲到水边。她没等到苏全孝的回应,知道他是不方便开口,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着说话。
反正他是听得到的。
“你在干嘛呢?”
她把我的事忘了。
苏全孝有点委屈,他也和她说过的,他记着她,她却把他忘了。
“你在淇水边吧?你们打算玩些什么?”
委屈很快又飞走了。
姜文焕也打算把马拴在这株檀树上,赤螭一直拿脑袋顶他的胳膊,不让他系好绳结,又扭头去咬姜文焕的马,欺负得那马转头逃跑。苏全孝笑看着他们热闹却不阻止,姜文焕无法,只能追着自己的马跑远了。
赤螭是一匹有脾气的马,向来不愿意和旁的马分享,在营里时就不乐意分享同一个马桩,出来了也不乐意分享同一株檀树。
她踱步到苏全孝身边,低头去舔他的脸,沾了他一脸口水,招来他的嫌弃。
“你啊你。”
严惠烈愣了愣。
“你在和我说?”
“是我的马,她在玩闹。”
苏全孝说起他的马让严惠烈想起了冬瓜,那种亲昵的口吻、爱重的心情,很像。
“她是什么样子?你有给她取名吗?”
“她是一匹枣红色的牝马。”
严惠烈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母马?”
苏全孝笑着称是,严惠烈恍然大悟。
“我给她取名叫赤螭。”
“哪个‘螭’?”
“是‘螭龙’的‘螭’,传说中一种没有角的龙,也是雌龙。”
“你怎么想到要给马取名叫龙的?”
比白龙马还要早了千年。
“传说赤螭青虬游于冀州,天清地定,毒兽不作。她一身赤色,又是牝马,我就取了这个名字。”
可怜她要和我留在朝歌。
“真是个好名字。”
可怜他一片痴心,才取了这个名字。
赤螭作弄完了苏全孝,摇头晃脑地挣开他去吃草,留下苏全孝无奈地瞪她。
“她风行迅疾,颇为神俊,只是脾气大了点。”
苏全孝的声音轻快起来,言语里满是爱重。
“骄矜又爱作弄人,也不知道圉人是怎么训的,教出她这样的泼皮。”
“你很喜爱她。”
陈浩雯还在烤架那边忙活,遥遥地招呼严惠烈回去再吃些,被严惠烈手舞足蹈地拒绝。他们带了太多的菜品,光四人解决实在有些费劲。
“那是自然。”
苏全孝骄傲起来,他很少在言语中表露出这种少年人的豪气,在严惠烈的印象里,他总是谦虚柔和的。
“我经常去马厩为她打扫梳洗,我的兄弟们就不常去,他们的马还得托我照料呢。”
真是个傻子。
严惠烈憋着笑,提醒他。
“你多干了这些活,也没有怨言吗?”
“没有。”苏全孝答得很快,“我喜欢来马厩,帮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就像帮你们千夫长洗衣服?”
严惠烈忍不住调侃他,他可没少被指使去给他那上司洗衣服。
“呃······”
苏全孝苦下了脸。
“一开始确实是举手之劳,可时间一长,就不是了。”
那就是被逼的喽。
“可你也不生气呀,我还从没听你说起过生哪个兄弟的气,你总说这些都是意气之争,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是呀,兄弟们年轻气盛,我既然明白,又何必多心呢?”
我对此倒能宽心,要是能把这样的豁达放在家事上就好了。
苏全孝叹了口气,叫严惠烈提心注意。
“再说了我只是个百夫长呀,大家虽为兄弟,但总是有区分的。好比我们千夫长,我私下喊他‘哥’,面上还是得称职务。”
内外有分,亲疏有别,遑论贵贱。
“我难道还能因为这点小事同他置气么?”
严惠烈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她私心见不得他受委屈。
“你不是常说营中斗殴,打得热闹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得了?”
不如趁乱下黑手打他呀。
苏全孝听明白了她未尽的话,闷声发笑。
“即便如此,我们下属也不会僭越去打四阵之首。百夫长打百夫长,千夫长打千夫长,千夫长也不会去打主帅之子。”
“你们乱斗之间还要留意自己揍的是谁,真够辛苦的。”
“也很有趣。”
“一点点吧。”
一点有趣,九分辛苦。
“你上次还说你们千夫长揍了主帅的儿子,怎么就不能打了?”
“那是殷郊先动的手,才被打了。”
事实是崇应彪侮辱姬发,压着他打,又牵连了南方阵的马兆,连带着鄂顺也参与进来,才激的殷郊出手。不过这本来也不关殷郊的事,他一出手,反而坏了营里打架的规矩,造成了那次乱斗。崇应彪一拳正正好揍在殷郊嘴上,害他嘴周青了一圈,嘴唇也破了皮,别提多滑稽,可怜二王子妃心疼。
“殷郊?”
这还是苏全孝第一次提到别人的名字。
“他就是主帅的儿子,在营中和我们同训。”
啊,是那个被下克上的主帅之子。
“你有被谁打过吗?”
苏全孝顿了一下,他没想到严惠烈会突然这么问他。
“营中打闹是常有的事,大家都是有来有回。”
那就是有了。
“那你打过谁?”
“我不喜欢那样。”
这是真话,但不是真相。
以崇应彪和姬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架势,他身为北方阵的百夫长,怎么可能没打过人呢?只是他心中顾虑,不愿对严惠烈言明。
苏全孝是个不善说谎的,严惠烈又怎么会听不出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你要多练练跑步,如果有人打你,你就跑掉。”
不怕他打人,只怕他挨打。
苏全孝感觉肺腑中好像有小鸟在扑棱,羽毛撩在心上,痒痒的。
“放心吧,我跑得过他们。”
张垣的鱼漂动了,严惠烈的注意力全转到起伏的鱼漂上,抓起鱼竿就往上提,头也不回的喊张垣来帮忙。
鄂顺钓上了他心心念念的白鲦子,在水边快活的叫喊,高声招呼姜文焕去看。
鱼儿上钩了。
“你在钓鱼?”
“是呀!这还是我第一次钓鱼!”
严惠烈难掩激动,张垣也不知道和穆湛青跑哪里去玩了,半天不见人影,剩下严惠烈对着狂甩尾巴的鱼儿不知所措。
苏全孝坐起身,朝鄂顺那边看去,他们正拿肩膀互撞,鄂顺左脚绊右脚,被姜文焕一肩膀撞进水里,慌得众人急忙去捞他。
又是笑又是骂,打闹不休。
严惠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鱼,也不敢上手去碰它,只能拎着鱼竿提着鱼线往陈浩雯那边走。陈浩雯手起刀落,三两下就把鱼给料理了,又嘱咐严惠烈去营地负责人那边打些清水来。
“姐姐。”
“嗯?”
“没什么。”
苏全孝又躺倒下去,右手握着玉鱼放在胸口,左手垫在脑后。
“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不过是他太闲了,只有他和赤螭在树下休息,其他人都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你无聊了?”
他现在确实是无所事事,懒得动换,却又不愿意真的闲下来闭目养神。
“无聊的话,不如唱唱歌?”
营地里有不少人来接水,严惠烈正在排队。她拿着手机贴近自己的脸,把玉鱼夹在手掌和手机之间,假装自己在打电话。
“我只会唱营中的军歌。”
他们当时练了好久,喊得嗓子都哑了。
“那你唱唱看。”
苏全孝羞涩起来,扭捏着不肯开口。严惠烈调笑他小气,好一顿哄他才撬开他的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又带着点懒散,把军歌的一片豪情全唱成了柔情,严惠烈夸他有副好嗓音。
“还在这唱歌呢?那边打起来了!哥喊你去打架呢!”
孙子羽的大脸冷不丁占满了苏全孝的视线,骇了他一跳,惊吓之中给了他一拳,把孙子羽打得嗷嗷叫。
苏全孝手足无措地向孙子羽道歉,被孙子羽拉扯着往崇应彪那边带。
“快快,上次辛甲把我揍惨了,这次帮我揍回来。”
最好能再把殷郊牵扯进来,到时候二王子妃一定会派人来给他送伤药,他就能再见到阿桕了。
他很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