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声的厌恶咬牙切齿,语气间听得出是对天界神明积怨已久,谢允懒得去分辨着千万年前数不清的恩恩怨怨,他听见一声哨笛在呼啸的风中撕出一条口子,须臾间周遭就变得嘈杂起来,四周充斥着各种鸟兽嘶鸣,奔袭而来的脚步震得地面似要分裂,魑魅魍魉雀跃欢呼,它们对这场以一敌百的杀戮兴奋不已,只待听从号令。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好不容易来了个仙君,咱们可得好生招待。"
"撕了他!"
杀意由四面八方突袭而来,腹背受敌的谢允耳尖微微抽动,他凭借向他奔来的脚步和呐喊声判别敌我间的距离,他拧紧手中的剑柄,没有灵力可供驱使,他就用剑法,那人习过的剑法。
凝神静心,随剑息而动,挥剑携风,转如流影,刺若电疾之速,收于挽袖之柔。
那人舞剑的模样历历在目,一袭白衣,在风缕抚下万千落花的树下,身姿飘逸,剑气纵横。
纵然只是回忆虚影,但这一刻,他就站在谢允的身边,是谢允身上的白衣,是谢允手中的剑,他在,谢允便无所畏惧。
危机近在咫尺,剑刃一瞬刺出的声音撕开凛冽寒风,茫茫而降的飞雪沾上剑身,冰凉刺骨的剖开四伏杀机,剑身抽出之时带出的血腥伴着尖锐嚎叫喷溅在谢允的衣衫,他退步拉开距离,向后而仰,手腕反转将剑刃竖于身前,似是刀斧的沉重砍下,挥下的风刃吹起谢允额边的碎发,与手中之剑摩擦出致死锋利的碰撞声,一路延向剑首,紧接着从后身再度袭来。
周遭混乱之声极尽嘈杂,刀斧擦肩而过的利、妖兽横行的叫嚣和源源不断的进攻,杀意密不透风的将谢允围起来,以百对一,逼他入死地。
这般局势对谢允极其不利,拼杀之时体内稍稍积攒的灵力在那股压制下暗自运转,再次燃耗仙息强行催动不是良策,但眼下他必须抓住任何一丝或可破局或可拖延的机会,他好不容易寻到了此地,也许只差一步他就能见到他要见的人。
晏礼说机缘可一现,那谢允便定要见机缘,不计生死。
刀剑利斧从头顶挥落而至,被染满鲜血的银剑挡下来,无数的力量从剑身压下,压得谢允膝间一弯,险些失力跪入雪中。
此刻妖兽恶鬼环尽周身,正是一举击退的时机,谢允将灵力运转至掌心,汇结一处,向着脚下的雪地奋力一击,积雪蓦然如雾般飞扬而起,围击的妖兽恶鬼没想到他身上还有灵力可用,猝不及防的被击退在千米之外,修为低微的残魂冤鬼则魂飞破散,他虽不能运转尽数灵力,但毕竟是神明之力,就算区区几分,这一击也足够这群魑魅魍魉或死或伤。
原本被杀意包围的身侧终于腾出些空隙,谢允倒吸一口气,渗入脾肺的凉叫他混沌疲惫的思绪微微缓释,他咽下嗓间翻涌上来的那口血,衣摆之下的脚步隐隐不稳两步,但极快掩盖在他重新指向敌人的剑峰之下。
生死之间,最忌叫敌人参破弱相。
"都走进这里了,身上还有灵力可用,看来你不是一般的神明。"
传进耳朵的男声听出些意外,他边说边渡着步子,而后笑得阴郁而怪异,像雪碾在脚下的吱呀般回荡在这弱水之底,听了叫人没由来的不舒服"可惜你那点灵力在此处不过是强弩之末,根本撑不了多久。我劝你自己交出灵识,还能少受些罪。"
旁边附和叫好之声层出不穷,谢允听得出提到灵识两个字他们都兴奋不已,看来这里的魑魅魍魉常掠夺灵识为生,怪不得比外头荒蛮的那群异兽修为来的高。
可惜,不是所有的灵识他们都吃得下,至少他谢允的,就得掂量掂量再下肚子。
"有本事还是自己来拿,受不受罪的,不用劳烦你操心。"谢允唇角弯起来,言语间轻飘的很,丝毫看不出是副敌我悬殊的不利战局。
话落谢允听见了刀刃出鞘之声,对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被那个瘆人的女声打断,她捏着嗓子笑"小仙君,我们这个地方可是有万年没有神仙来过了,你这般不计死活的闯进来,有什么要事吗?不会是眼高于顶的天界连我们这小小一处的栖息之地都容不下了吧。"
想来是要谈论一番,谢允将直指出去的剑收到身后来,他闯入弱水后才发现此地对天界与神明的敌意不是一星半点,他不想因为自身之事,为天界惹出什么祸端"此行是为我私人之事,与天界无干,多虑了。"
"私人之事?你们天上的神仙有什么私事是能寻到这里来的。"
谢允皱了下眉心,他并不想和他们细细交代自己前来何事,但是很明显对方不会与他善罢甘休,讲话之机可供他悄然积蓄体内的灵力,为此他便淡淡开口"有一事需请弱水之地的那位主人解惑。"
男声紧接着谢允的话尾就笑起来"真是奇闻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有天界之人会来求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帮忙。"
"你们天天满口仁义道德众生平等,反过头来欺压驱逐我们这些妖兽冤魂之时又讲神妖有别,大家说,这神仙的忙我们应该帮吗?!"
周遭的附和如拔地而起的树,一下比一下高,讲得出话的和只能嘶鸣的鬼声兽声络绎不绝,他们嘲讽、愤怒、谩骂,但所有的声音汇聚到谢允的耳畔,也不过只有不会两个字。
这些怨愤怒火积蓄了太多太多年,谢允一人之口无从可论,他既未经历过前因后果,又未能详细了解过来龙去脉,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本就是对立之面,无论他如何说,在这弱水的千万生息来看不过都是诡辩和隔岸观火罢了。
谢允不便过多言论此事,他积蓄着体内的灵力,燃耗仙息叫他额间出了层层的汗,沿着鬓角划落,和脸上早已凝固的斑斑血迹融合在一起"我未经弱水之事,没有妄议的资格,此行只为我私人事,与天界毫无关系,烦请各位让路。"
"说来听听小仙君,什么样的私事会叫你踏足此地。要知道这对你们神明而言,弱水之底可是避之不及的禁地。"
"我要寻一人。"
女声的好奇也并未比笑起来动听几分,她依旧怪异的阴森,问谢允他要寻什么人。
提及那人,谢允的掌心又将白衣攥紧,上头的血已凝固冰冷,为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暖意的弱水之底再添寒凉。
他浑身因寒凉而麻木到感受不到伤口痛意,可当他沾血的唇齿再启,言词间却仍是因提到了那人,而生了塞满心腹的滚热与疼痛。
“所爱之人。”
"呦,还是个情种呢。"诡异女声透出些好奇来"我们这里不是妖兽就是孤魂野鬼,想来不是你要寻的人。万年前倒是来过几个的仙者,不过早就被瓜分下肚了,尸骸嘛,自然也是剩不下的。他可在这其中?你要替他报仇吗?"
谢允抬手揉揉自己的耳朵,这女鬼笑起来的声音实在是尖得刺耳,打颤的齿像是钝锈的刀刃在枯骨上反复的磨"他确实身死魂消,但并非死于此处,我来,是为寻他一线生机。"
"你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别人生不生的?既然你这样痴情,我就大发慈悲,送你去和他团圆。"
男声话落,尖锐如刺的哨又划开阴霾密布的天,它带着杀意穿破呼啸不止的风"别听他废话,杀了他!"
脚下的地面再次晃动起来,踏在上面的脚步沉重而密麻,似要将这弱水之底分裂下沉,谢允拧紧手中的剑,直指前方,他的脚步未退分毫,眉间也没落一丝凝重,他站在风雪呼啸之中等待袭向他的万缕杀机,身上的月纱轻薄的扬在风中,同雪雾混搅在一起,明明前路艰险莫测,他却好似平静无比。
刀斧迎面劈来,玄铁交锋碰撞之声响彻云霄,如战场上添势的鼓,拉开血腥杀戮的局,谢允刺出的剑势仍然锋利,瞧不出经历一场恶战的疲,也瞧不出仙息耗损的不支,他借灵力穿梭于妖兽恶鬼中奋力厮杀,纵身跃起的衣纱在丑恶暗黑的魑魅魍魉之中,如月坠于夜色般显眼。
只是这轮月并不清冷皎洁,它沾满血色和浓厚杀机,是要撕碎鬼魅黑夜的一轮血月。
剑刃挂满的粘稠血腥蔓延在月白的衣纱,谢允也辨不清那是妖兽恶鬼之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刚开始还能凭借气味分别出来,可后面血越来越多,堆积混合,还没凉下就又被覆盖,一回一回,重复更迭。
寒冷之下舞动剑刃的手腕早已麻木,谢允不知自己刺死刺伤了多少,也不知自己身上有几处伤口,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敌人涌向自己,反复燃耗的仙息令他虚弱无力,从腹腔到胸口不断翻涌的血忍过几次还是从唇齿间喷出,他单膝伏在地上喘息,手中支撑在地上的剑颤抖不止,冒着白雾的血沿着他的唇边粘稠坠下,还未等掉入雪中,就凝固起来。
眼看仙息已然快要耗尽,要厮杀的敌人却还不计其数,他们刚被灵力击退,正在数百米外伺机欲动,脚步摩擦难耐,准备在他此刻虚弱之时一举击杀,谢允抬手抹掉唇边和下巴的血,若再这么耗下去,仙息燃尽或许他也杀不净这弱水之底的东西。
已是末路,若敌人再行进攻,他只能用仅剩的仙息召出本体,蛟龙之鳞坚硬无比,总比他灵力消弱的身躯能抵挡拼杀,到时神灵合一归于一刹之间,能成便可扫清这魑魅魍魉,若不成,便真就同那人团圆了。
你身归山水,我便去你在的山水,这也很好。谢允想,至少不用孤身一人,走在这不见尽头的年岁里头。
"让我了结了你,送你去见你所爱之人!"
那个男声落下后,嘶吼愤怒的鸟鸣紧接着传来,他幻化出本体,扑动的羽翼带起层层的雪霜,如荒漠里的尘暴般席卷起来,巨大的身形几乎快要盖住这弱水的天,嘶鸣如雷电震耳,他气势汹汹的穿过风雪,朝着谢允直击而来。
就是此刻,谢允抬起手,双指而并拢,贴在眉中,灵力汇聚中央。
神形召现,灵....
心中的咒术还未能默念完,谢允眼前猛然一黑,周遭的喧嚣突然如梦境般涣散,没有呼啸的风、没有寒凉的雪,四伏的杀机全然不见,只有安静,无穷无尽的安静,如死一般...
谢允皱了下眉头,未敢轻举妄动,他用剑支撑着自己缓缓起身,稍有一动,脚下就传来潺潺水声的波动,它空灵回荡着,而后消散静止,像是被山壁挡住去向,也像是一滩积水无处可去。
无尽的静谧有时要比浮动不止的杀机更要叫人心慌,此处昏暗无依,似尽是空旷,但又好似压抑密闭,谢允保持不动的站在原处,那股压制封印自己的力量就在此处,他能感受到它的强大浑厚,谢允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就在此处看着自己。
"来路凶险,若我不见你,你当知仙息耗尽也杀不完这弱水的妖兵鬼将。如此命悬一线都不放弃,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只身闯我弱水,所谓何事?"
头顶上方传来厚重的男声,虽身在此处听得清晰,谢允却感觉那声音像是从千万年外来的,他悠远而压抑,威严中又透着无限的苍凉。
这应该就是那位弱水之地的主人,数万年前被抽去仙骨放逐天际外的神明。
"我为何事,前辈应自我踏入荒蛮便知道了吧。"谢允拉下眼上蒙着的白缎,眼前一片虚无。
那声音笑起来,和蔼但又透着不测,若他化形在眼前,谢允觉着他定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见到那老黑蛟的儿子。"
谢允皱了下眉头,朝着头顶看去,仍是片虚无,周围除了黑就是水,他好像是处在一处意念幻境之中"前辈嘴里的老黑蛟,莫不会是我父王吧。"
"当然,天上除了你爹那条老泥鳅是黑的还有谁是黑的,现在又多了个你。"
谢允别了下嘴,话里话外怎么感觉讲话这人是个老不正经"前辈,我父已去多年,望您尊重几分。"
"我和你父王自幼相识,我自来叫他老泥鳅,他还叫我老山鸡呢。"
那人略有不满,但好像又只是淡淡的回忆,谢允神情凝固下来,父王和他是友人,自己竟然从未曾听说过。他环顾四周,眼中仍是警惕,但语气却显得几分轻松,他故意认真问道"前辈是山鸡化形?"
话落,一阵风从后头袭来,谢允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他警惕地转过去看,仍然空无一物。这老山鸡怎么像学堂里的先生似的,抬手就打人脑袋,没抓到人影儿,谢允无奈回过头来,刚扭头,那人就开了口,近得好像是脸贴着脸似的。
"小泥鳅,我是凤凰。"
声音听来呲牙咧嘴,叫谢允没由来的想笑,但那人好像就在他眼前,那股力量压的谢允鼻腔间全是闷,他压了压唇角,没敢表露笑意,直到他额前的发丝微微扬起来,他才将气息呼出,那老凤凰似乎是转了身,走向了何处。
"命都险些丢在这弱水里,就为了寻你那所爱之人?"
"是。"
不知是因谢允答得太利落还是如何,老凤凰笑起来,短短一声"你想叫他活?"
谢允的眼前仍是无尽的昏暗,可他似乎比前头能辨认出那人驻足在哪里,这是种莫名的直觉,他朝着那方向点点头"是。"
"想叫元神消散之人再生可并非易事,你是天界神明,却要逆天而行,不怕死吗?"老凤凰慢悠悠的言词里带着些恐吓。
一路走来,妖兽横行恶鬼不断,在灵力几度无存之时谢允仍不肯低头收手,面对无穷无尽的围杀攻击,那一刻,谢允哪怕浑身是伤,也未曾怕过。
可如今周遭空旷静寂,他终于能收起剑稍喘口气来,那人问他怕不怕,谢允却觉得怕了。
不是劫后余生的后怕,也不是遍体鳞伤仙息损耗的后怕,而是在他几度做好赴死准备却没死成后,贪心翻涌的怕...
其实,谢允就是怕死的。
因为他还想再看那人的眼睛,还想拂过那人的青丝与衣裙,还想同那人长长久久,一辈子也不生分离....
"怕,但如何怕,我也仍是眼下的决定。"谢允笑起来,弯起来的眉眼之下沾着血色,他伤痕累累,但笑意却如同无事,这反倒像是他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潇洒模样。
"我怕不能同他长久,怕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但若我死可换他生,不能便不能吧。"
他的话音回荡在这昏暗无尽里,直到回音全然消散,也未能听见那老凤凰的回应,谢允疑惑皱了皱眉间,他试探的问了句那人是否还在。
"没想到那古板闷沉的老黑蛟,还能生出你这么个情种来。"
"我这个人极爱听故事,几万年没听过了。"老凤凰的声音是笑的,却听来句句都像是叹息"你同我讲讲你和他的故事,讲得好,说不定我会帮你。"
无尽的昏暗之中,蓦然萦起一缕白光,如天色从头顶渗入漆黑一团的山洞,昏暗下孱弱而飘摇。这缕光撒在前方的一处石台之上,那里空无一物,被白光拢得寂寞孤凉,但谢允感觉那老凤凰似乎就站在那里,背着手,仰头望着这缕微弱的光,像是回想起什么久远记忆的出神。
谢允想了想,迈开步子,他脚下似乎是片浅浅的水潭,水波随着他的步调波澜起伏,声音荡了又消散,周而复始,在这个幻境里永无尽头。他踏上石台,许久未能感受到的光亮刺得他本能的眯起眼睛,月白的纱早就染成殷红,上面破的破,烂的烂,实在没有个整洁样子,谢允垂眼望着这满身的狼狈笑笑,穿素衣还真是门学问,他做不到那人一般的皎洁干净。
"数千年前,我曾下凡历劫。"谢允边说边提起衣裙,席地而坐,字词间藏着他不适的闷哼,是身上伤口袭来的疼,但他又不知具体是哪一处疼。
"那时我遇见了一个人,清俊温雅,淑人君子,总是穿着翩翩的月纱,青丝簪珠冠,笑起来的眉眼像是天上悬着的弯月,他是我见过世间生得最好看的人。"
回忆之语沾着淡淡的笑意,拂着水潭不见波澜的平静,缓缓而过。谢允讲着话,垂眸看着手心里蒙眼的白缎不自觉浅笑起来,他虽未抬眼,却好似看见那人就站在他眼前,轻如蝉翼的皎洁月纱不染尘埃,那人蹲下身来望着他笑,纱衣锦缎间萦满沁人心脾的香。
"我自儿时在他身边长起,受他教导,琴棋书画都承自于他,他还送过一只孔明锁给我,说只有聪慧的孩子才会玩。"
"他待我好,却总有几分疏离,我虽心中不解,却还是情难自控的对他生了喜欢...."
前头浅眉低笑的眼随着言词渐渐失了弧度,谢允抬起的眼生了层薄薄的雾,被头顶那一缕白光折映,于这昏暗混沌里,盈盈摇晃,悬悬欲坠,化成了言不明的情、解不开的愁。
情愁情愁,下眉头,上心头,此消彼长,不解不休。
"他是人人供奉的山神大人,是九嶷山中唯一的神明。"
"他叫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