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堂。
一个被天下人仰视的地方。
曾经的司空长风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踏入这样。可那样的梦,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太遥不可及。可现在学堂就在他眼前,他只要愿意,一步就能踏进去。这一切,仍然像一场梦。
“进来啊。”百里东君招了招手唤道。
司空长风却没有理会,依旧呆呆地看着那块牌匾。
一头白发的白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司空长风一眼,眼神中微微一亮,忽然说道:“你以后能成为枪仙。”
司空长风收回目光,望向那忽然出现的白发人,惑道:“你是谁?”
白发人笑着说道:“我是李长生。”
人在江湖,谁没有听过学堂李先生的名号?
天下偌大,又有多少人记得李先生本名李长生。
可偏偏司空长风记得,因为他这一生,都期盼着有一日,能见到这座高山,远远地一见即可。可此刻高山就在他面前,甚至与他微笑。甚至说,他以后能成为枪仙。
司空长风愣了许久,随后犹豫着问道:“先生,何以观之?”
李长生看着他,面带笑容地说道:“因为你身上有枪意,而且我不喜欢用枪。”
百里东君听到李先生的话,虽然最后一句不太着调,但还是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师父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表示过半点赞赏,从来都是上天入地,本先生第一,除本先生外,世间之人皆凡人。
“所以,稷下学堂,小枪仙请进。”李先生往边上侧身站了站,让出了一条路。
司空长风终于不再犹豫,与李先生擦肩而过,跨门而入,走到了百里东君的身边。
“少年郎不必有那么多的心思。你是江湖浪客,他是侯府公子,世间凡俗眼中,你们天差地别,但这里是学堂,学堂之中皆学子,学子之中不论身份,直言兄弟。”李先生说完这话,转身而去。
百里东君终于在这一刻才感受到了学堂李先生的先生气派,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可司空长风却是满心赞叹,果然这就是气概胜于天下的李先生啊。
“师父,天色已晚,你去哪里啊!”百里东君想了起来,高喝道。
“去救我的徒弟。怕他死了。”李先生幽幽地说道。
天启城一处小院之中正响起阵阵哀嚎。
在院外呼风唤雨的灼墨公子此刻正跪在院子中,半裸着上身,身上被一道道剑气划过,留下了一道道乌青。
在一旁,凌云公子和他的小娘子有些不太忍心看下去,时不时地说句好话,这才让那剑气稍微克制了些,不然灼墨公子此刻就是个血人了。
“北离八公子?风流倜傥,名震天下,以前你说是顾剑门带坏你,现在顾剑门和琉璃那么好的关系,你还敢把锅扣在他的头上,你这路不也认得挺顺吗?”李心月坐在凳子上,右手拿着剑,冷冷地笑着。
闻言,顾剑门轻轻握住身边晏琉璃的柔荑,冲她眨眨眼,摇摇头,示意自己绝对没有。
晏琉璃也是会心一笑,点点头,轻轻回握他的大手,温柔地眨了眨眼,“我相信你。”
“真是那百里东君……”雷梦杀没工夫去搭理一旁的兄弟了,赶紧开口辩解。
“闭嘴!”李心月随手又挥出一剑,雷梦杀身上便又多了一道乌青,李心月皱眉道,“还东君呢?”
“你没看到那两小子的样子吗?脸都红成火烧云了,怕是这辈子第一次逛青楼。他自己都得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你还说他?”
“他们硬拉你去的?你怎么不说是百花楼的姑娘绑架了你呢?”
雷梦杀摇头,瘪了瘪嘴,小声说道:“那不就更假了?”
“更?”李心月眉头又是一皱,接着又是一剑。
雷梦杀哀嚎道:“我招我招我招,我不过是想要去听风姑娘的曲子。风姑娘你也认识的……黄花大闺女啊。”
“那紫衣姐姐呢?”李心月微微一笑。
“紫衣姐姐?不存在的。”雷梦杀连连摇头。
李心月叹了口气:“还不说实话是吧。”
一旁看戏的顾剑门有些看不下去了,帮兄弟搭了一句腔,“二嫂,他也知道错了。”
结果,惨遭李心月一个冰冷的眼神,顾剑门立刻退了下来,有些汗颜,拉着晏琉璃的手,就要往外面走。
“风姑娘是谁?”晏琉璃微微抬眸看向夫君,轻声问道。
顾剑门毫不犹豫地回答:“百花楼里的小姐。”
“你认识?”晏琉璃终究是起了些小女生的心思,挑了挑眉,轻声问道。
“认识。”顾剑门端正地回答,接着补充着,“初来天启时,和雷梦杀、沈卫一起去过一次,见过一面,有空介绍你们认识。”
见自家夫君回答得很真诚,晏琉璃嘴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时不时轻哼一声,“还不赖。”
院落之外,有一个小女童正坐在台阶上吃着糖葫芦,里面的雷梦杀每叫一次,她便咬上一口,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糖葫芦也快吃完了。
“今天怕是要被打死喽。”女童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傻呵呵地笑了。
“你爹要被打死了,你就这么开心?”
一个和善的声音响起,女童抬头一看,发现一名白发仙人落在了她的面前,她笑了笑,唤道:“先生,你来啦。”
李先生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来,你爹爹不是要被打死了。”
“打死了才好,让他去那种地方。”李寒衣一脸鄙夷,“活该。”
李先生挠了挠她的头,温柔地说道:“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
“先生,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呀?”李寒衣站起来,扑到了李先生的怀里,声音软软糯糯的。
李先生伸手把她抱了起来,轻声说道:“你爹是雷门英才,你妈是心剑传人,为什么要和我学武功?”
李寒衣舔了舔手上残留的糖,认认真真地说道:“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啊。跟你学武功,以后才能教训我爹。”
“有志向。”李先生一脚踹开了院门,抱着李寒衣走了进去,朗声道,“别打啦!”
“滚!”李心月头也不回,一剑甩了过去。便真的甩了过去。手中心剑竟一时不受控制,蹭的一下,在空中打了个圈,就落在了李先生的面前。
“李先生。”李心月方才反应过来。
雷梦杀如蒙大赦,站了起来,求救道:“先生救我!”
“跪下!”李心月转头斥道。雷梦杀立刻又跪了下来。
“好啦好啦,又不是什么大事。虽然去了青楼,不也没犯下什么大错吗。雷梦杀这个弟子我是知道的,对你那是忠贞不二,我想,他今日去百花楼,应是看到百里东君和那用枪的少年,想起了当年自己和剑门的往事,于是一时兴起,才去的百花楼。是不是啊?”李先生温和地问道。
雷梦杀连连点头:“是是是。”
“是个屁!”李先生上前,一脚把雷梦杀踹翻在了地上。
李心月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厚颜无耻。”李先生骂道。
“厚颜无耻!”被李先生抱在怀里的李寒衣有样学样地骂道。
“以后还去不去了?”李先生问道。
雷梦杀心想我好歹也是北离八公子,江南霹雳堂本代弟子曾经的第一人,在江湖名字响当当,在朝堂与各个王爷相谈甚欢,怎么着也是个人物,却这样被威胁?
他猛吸了一口气,随后垂首道:“不去了。”
“心月,你也原谅他吧。”李长生转身道。
李心月叹了口气:“先生都来了,我还真能打死他不成。”
“那就有劳你们先出门等候一下了,我有些事情要和这个不成器的弟子说。”李长生温和地说道。
李心月点了点头,李寒衣很乖巧地从李长生身上跳了下来,跑到了母亲身边,牵过她的手。母女二人同时瞪了雷梦杀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雷梦杀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穿上了衣服,感慨道:“师父,还好你赶来了。”
李长生在院落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本来不想来的,因为觉得你就算现在不死,没几年之后也早晚要死。”
不过,现在不用死了。
雷梦杀一愣:“师父此言何意?”
十年前。
稷下学堂。
“你姓什么?”
“我姓雷。”
“雷门之人也能拜姓李的人为师父吗?你们的家规应该是整个江湖最严的。”
“一家固守,已经守不下我的志向了?”
“你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在于天下。”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说出的话真好笑。”
十年后。
天启雷苑。
学堂李先生坐在石凳上,周围真气缭绕,像是仙人临世。
雷梦杀坐在一旁,满头是汗,不敢抬头。
“那一年,你说志向在于天下。我笑你还是个孩子。如今你孩子都学会骂人了,也该不是个孩子了。你说说,天下是什么?”李先生神色凛然,沉声问道。
雷梦杀思考良久,终于还是再次答道:“天下……当时我年轻气盛,以为是一个供少年们征伐的地方。”
“那现在呢?”李长生追问道。
“现在,我明白了。天下不止一个能够轻言的所在,因为天下是由很多活生生的人组成的,那些人中有你爱的人,有你恨的人,但更多的是你素不相识的人。它不该是任何人征伐的地方。”雷梦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李长生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的志向?”
“仍在天下。”雷梦杀正色道,“守护天下。”前世今生,从未有过改变。
“这么多年,你们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我不太教你们,都让你们自己成长。因为我觉得你们彼此都很优秀,如今优秀的你们聚在一起,自我就会成长起来。
你和剑三最要好,剑三走后,你就和风七混在一起。风七身份特殊,他总有一天需要离开学堂。而你……”李长生叹道,“现在你们貌似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剑三也回来了,你们是要一起做些什么吗?”
雷梦杀忽然半跪在地:“师父,徒儿不想离开学堂!”
“说白了,学堂终究只是一个让大家读书的地方。学生读大了,书读完了,自然要从学堂离开了。而学生已然离去,老去的先生也不必留下了。只不过,梦杀,走出了这一步,你的雷门可就真的回不去了。”李先生笑道。
雷梦杀沉吟许久,摇了摇头:“那便不回去了吧。”
“成大事者,要割绝过往。”李先生站了起来,“梦杀你还差得很远哦。你将女儿跟随母姓,无非是怕以后的自己,连累到女儿。而跟随母亲姓李,至少背后还有个剑心冢给撑腰。”
“但你想错了,雷门门主年轻的时候和我喝过酒,雷门驱逐你,是因为门规。但雷门仍会支持你,是因为家族的气节。对了,等时机到了,就让寒衣来找我,我教她剑术。”
“师父,你要走了吗?”雷梦杀似乎想起什么,轻声问道。
“暂时走不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的。”李先生明白其中缘由,叹了叹气道,为师还要再护你们一程,体内回椿之术愈发强烈。
“师父。”雷梦杀垂首低声喃喃道。
“别说了,守护天下的人,总得先得到天下吧。还有别再惹心月生气了,下次可没我来救你咯!”
等雷梦杀再抬起头的时候,李长生的身影已经不见。
此时已经夜落,李先生就这么负手而行,踏着月光在天启城的上方行走着。
他的身影实在太快,就像是一抹移动的月光,寻街校尉们见到了,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李先生一边行进着,一边嘴里低声唱着歌谣。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诗仙啊诗仙,你死之后,天下再无此绝世之诗啊。”
他想起来当年那个一剑掀起长河水的剑仙,那段肆意飞扬的青春年华,可是现在只剩自己了,那个只会练一本剑谱的小子也早已离开人世。
走着走着,李先生的身影戛然而止。
一席灰袍落在了他的面前。
“李先生也会感慨世事?”灰袍儒生仰头笑道。
“哟,陈儒院监,你这几日一直避着我,今日终于愿意来见我了?”李先生笑道。
陈儒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到最后一刻,真的不想见到先生。我这一生运气不错,可只要遇到先生,必定心烦头痛。这一次与先生见面,更是要头痛许久,唉。”
“学堂祭酒,怎么着也是大官。光宗耀祖,光耀门楣,怎么就头痛了?”李先生笑骂道。
“我的门楣是山前书院,院中出读书人无数,读书人中做官者无数,官至天启者不少,官至一品者亦有不少,但书院有规定,当上了官便不能提自己来自山前书院。李先生知道为何?”陈儒反问道。
“自然怕是官场的浊气,脏了你山前书院的门牌。”李先生回道。
“然也,所以提什么光耀门楣啊。还好先生这官,似官,也非官,不然此行一遭,我还得被逐出书院。”陈儒叹道。
“不与你说了,你说再多也没用。”李先生提步一跃,穿过陈儒继续往前行着,“与我走走吧。天启城没你想得那么糟。”
陈儒转身跟了上去:“李先生今日是怎么了?”
“我今日不同吗?”李先生惑道。
“月下吟诗,感慨世事。纵步夜行,观览一城。这太像读书人的作风了。”陈儒摇头道。
“我不是读书人吗?我是天下最大的读书人啊。”李先生伸了个懒腰。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先生继续往前行进着,吟着那首诗仙留下来的,绝世之诗。
陈儒在一旁默默地跟随着,李先生从来不是一个看得透的人,他笑时不一定是开心的,他骂人时不一定是生气的,他喝醉后或许更清醒,他醒来后却又爱装糊涂。但此刻,陈儒从李先生身上看到了真实的情感。
是一种“遗憾”。
“少年们啊,一代一代,总是这么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