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稷下学堂。
昨夜,他,百里东君,睡得很不安稳,于是,将自己锁在了屋子之中,研究那本谢宣送来的《酒经》。
毕竟与雕楼小筑立下了赌酒之约,赌上了自己最在意的酒道以及那壶承诺师父的秋月白,百里东君可不想输,所以除了他传信出来,要酿酒的食材之外,这几日都让人不要打扰他。
于是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了独自看书的谢宣和百无聊赖的司空长风。
“你很喜欢看书?”司空长风只能没话找话,和谢宣搭话。
谢宣没有抬头,轻声说道:“你的枪,很不简单。”
司空长风一惊:“你也这么认为?”
“当然。”谢宣瞥了他一眼。
“你也能看出我身上有枪意?”司空长风惑道,心想这天启城怕不是人人都有异能?自己每见到一个人都这么说过。
“我看手的。你身上有枪意这种话,怕是李先生和你说的吧。天子看相,望气寻龙。那是一门很玄乎的武功,我可不会,但我看得到练枪之人手上的茧子,而你,每天最少提过不下一千次枪。”谢宣举了举手中的书,“书上说的。”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讪讪地说道:“读书读得多就是厉害哈。”
“你不必和我没话找话。”谢宣重新低下了头,开始看书,“你不是喜欢看书的人。”
司空长风原本流浪在江湖之上,只会些粗浅的拳术棍法,但是九岁那年,曾救了一名将死的枪客,枪客教了他五天的枪法,这五天里,也只来得及教了他八招枪法。
五天之后,那名枪客就死了,而那八招枪法则在后来的日子里,救了很多次司空长风的命。
司空长风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名濒死的枪客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林九,那套枪法叫追墟枪,这柄纯银色的枪叫银月枪,在江湖上都是说得上台面的。
这么多年来,他就那么一直将那枪从一打到八,再从八打到一,直到在柴桑城,他终于打出了第九枪。
追墟枪一共十三枪,他想,是不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将这十三枪通通打出来。
直到那日清晨,阳光温暖之下,司空长风见到了那一记,长枪依在,鹤唳秦淮的枪法,自身有感,悟出来一道清亮高洁的枪意,若长鹤当归一般清明。
谢宣放下了书,饶有兴趣地看起了司空长风打枪,等司空长风一套打完,他笑着地说道:“前八招很普通,第九枪有点枪意,最后那记落劈枪意很好。”
司空长风扭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道:“这书上也有说。”
“一法通,万法通。”谢宣走到了司空长风的身边,“枪法、剑法、刀法都没什么难得,至少没有读书难。”
司空长风笑了笑:“我没有师父,不对,应该算有两个,一个传我银月枪,一个授我长鹤式,不过每日都是自己练,许是练出些门道来了。可是在这里,明显不够看的。你有什么建议吗?”
谢宣看了看司空长风,微微有些惊讶:“你很特别。你相信我?”谢宣遇到过很多人,表面上对他很尊敬,但心里对他那套“书中可观世间一切”的说法嗤之以鼻。
尤其是习武之人,面对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书生的意见,自然是从不在意的,脾气不好点的,更会破口大骂。谢宣对此早已经习惯,不过看过想说的还是会说,别人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便是他的愚蠢。
可司空长风却不一样,他不仅听得很认真,而且欣然接受了他所说的话。
司空长风将银月枪往地上一顿:“因为你说得很对,我虽然没看过多少书,但是我熟悉它。”
“好。既然你愿意听我说,那么我便说给你。”谢宣讲书本收入怀中,“你的枪很凶很狠,气势很强,胜在一击致胜,尤其是最后一记,可若一击没胜,你半点生机都没有。你的枪法不全,所以我明白你必须先发制敌。可你仍然需要一点防御。”
司空长风摇头:“我试过的,若我在枪法中尝试防御,那么我的枪法连唯一的一点优势都失去了。遇到强敌,也不过是输得晚一点罢了。而遇到孤注一掷下能赢的对手,也赢不了了。”比如那日柴桑城里的黑衣人。
“所以这个时候,你的左手如果还有一柄枪,就可以了。”谢宣说道,“这柄长枪是你的后手。”
司空长风一愣:“双枪术?”他听说过一种枪法,是用两杆枪的,但那种枪法极难练成,而且也是以进攻为主的枪法。
“对,但是你的这杆枪。”谢宣走到角落里,拿起一根长棍,随后往地上猛地一摔,将那长棍一下子摔成两半,他拾起一半,比划了一下,点了点头,“应该这么长。”
“长棍主攻,短棍主守?”司空长风恍然大悟。
“没有错的,我在书上看过,有人练成过的。这套枪法就叫,攻守枪。”
“所谓攻守有道,这枪法的名字不错。”有一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司空长风和谢宣同时转头,只见一身灰袍的中年儒生从院外走了进来。司空长风看了他一眼,一愣:“是你。”
正是那日在雕楼小筑中请他喝酒的中年书生。
“师叔。”谢宣轻声唤道。
“小宣儿,我看你对武学所知也颇多,不如就跟着师叔学武吧。毕竟不久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师叔不待在山前书院了,总需要有人接替我的棍棒啊。”陈儒伸手便要挠谢宣的头。
“不要。”谢宣缩了缩脖子,躲开了,“习武好累。”
“罢了,你总有一天躲不过的。”陈儒转身望向司空长风,“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先生好。”
“我这位小师侄说的枪法的确存在,也有人曾学会过。但大多数人都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陈儒温和地说道。
司空长风晃了一下手中的长枪,摇头表示不解。
“来。”陈儒一步踏出,一掌对着司空长风打了过去。
司空长风急退一步,避了开来,随后右手长棍一卷,猛地冲着陈儒刺去。
“来得好。”陈儒伸出一袖卷住那长棍,猛地往地上一摔,随后又伸出一指,冲着司空长风的心口点去,司空长风急忙运起短棍守护,可身子却猛地一斜,陈儒以指变掌,一把抓住司空长风的肩膀,身子一侧,将司空长风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平衡。”谢宣淡淡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陈儒往后退了几步,点了点头:“对,平衡。”
司空长风被一把摔在地上,却也不生气,只是站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所以这枪法根本不可能。”
“平衡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是需要时间。不过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耗费这样的时间,攻守兼备的枪法也有不少,除非你不愿意放弃如今那锋锐无比的枪势,不然,攻守枪,没有练的必要。”陈儒说道。
司空长风低头思考了一下,随后缓缓道:“我想试试。”足够的强大才能立足于世,才能守护自己,守护其他人。
三个人交谈间,屋子门却被人一脚推开了,百里东君醉醺醺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边走一边挠头:“白日见星辰,七盏星夜酒。难成,难成啊。”
陈儒看见他出来了,神色微微一喜,说道:“百里东君,我们又见面了。”
百里东君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认出了那在易水畔见过的中年儒生,懒洋洋地说了句:“是你啊。”
“你在酿酒?”陈儒吸了吸鼻子。
“酒……”百里东君打了个哈欠,忽然脚下步伐一晃,整个人仰天倒了下去,司空长风急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白日见星辰啊,白日见星辰。”百里东君闭上了眼睛,砸吧着嘴。
“真是个酒痴。”陈儒笑了笑。
司空长风伸指探了探百里东君的鼻息,微微摇头。
谢宣耸了耸肩:“别担心了,他不过是又醉又困,睡过去了。”
“没办法。”司空长风有些无奈。
“师叔,你来天启城做什么?”谢宣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而且你说,会有几年离开山前书院又是怎么回事?师父之前隐隐提起过,却没有说明白。”
“小宣儿,你觉得论学问,你我相比如何?”陈儒忽然道。
谢宣想了一下:“师叔的才学与我相比,其实是差了点,但在山前书院,前五仍是排得上。”
陈儒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那么既然你的才学比我高,那么以后这稷下学堂的祭酒之位,你来做好不好?”
谢宣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做祭酒先生之位的,难怪。只是,李先生不坐这位置了吗?”
“先生说他一年后要远行。”陈儒转头望着南面的方向,“远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再也不回这天启城了。所以托我来照顾这稷下学堂。”
百花阁。
有一人躺着饮酒,一人坐着抚琴。
躺着的人白发披散,却面目仍是中年,姿势随意,神色潇洒。
坐着的人白巾遮面,一双眸子顾盼生辉,虽然看不清完整的面目,但那绝色之姿已经可见一角了。
“三十年了?”抚琴的女子轻声问道。
白发披散的学堂李先生将那酒倒入嘴中,咧嘴笑了笑:“是啊,三十年了。”
“所以来此道别?”抚琴的女子轻轻拨动着琴弦,“以你的性子,此去一别,再相见时,就算我没有死,也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倒是不会,那家伙把你可托给我了,人老珠黄这种事轮不到你的。”李先生将酒壶放下,叹了叹气,慢慢说道,“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一年,为我那些个弟子们保驾护航。再怎么说,我也得看着风七成家吧?我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北离境内,若是你想,随时可以来,我备着好酒,等你。”
“爱喝酒的是你们,我可不爱喝。”抚琴的女子面色微郝,白巾恰到好处,这个老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轻声嗔道。
“是啊,你不爱喝酒。”李先生仰头有些感慨地说道。
“那他的弟子,怎么样了?”赶紧岔开话题,轻声问道。
“怎么就是他的弟子了,现在也是我的弟子啊。”李先生先是有些不满,后又打了个哈欠,轻松地说道,“他天资太好,此行一路,他与我一起,等他重归天启时,必要天下三甲,名扬天下。”
“怎么不是第一?”抚琴的女子挑了挑眉,故意抬高了些语气。
“因为我有很多弟子啊,那个废话多的雷梦杀,可是雷门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他偷偷跑来天启城拜我为师之后,雷门那门主可是奔了千里来找我,托我定要照顾好他的。
更不用说,剑三那个狂样儿,现在有了能规矩他的人,钟山风雨起苍黄、八百铁剑过大江,假以时日,必能一剑破云。
加上还有风七,他们萧家祖传的裂国剑法,真练到了最后一重,我见了也害怕啊。还有我最近又见了个用枪的小子……”李先生砸吧了一下嘴,“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他继续躺在床榻上,眯了眯眼,有些困了。
“睡了?”抚琴女子的手停了下来,抬眸望向自己身后的床榻,听见轻微的鼾声,浅浅一笑,继续轻轻挑起琴弦,“知道啦,好好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