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茶

落琴山庄，北离洛水庄在天启城里的一处别院，是这代的庄主专门为儿女在天启求学而置办的一套房产。

　　换作从前，洛衡是一定不放心自己这对宝贝儿女不回家过年的，再不济也要带上夫人连夜赶来天启城陪他们，不过今年有更重要的事情往乾东城去了，便只好作罢。

　　午前的厅堂里，时间悄然凝滞。

　　轩窗外天高云淡，几缕慵懒的日光滤过竹帘筛入静室，照在铺陈整齐的青砖地上，光块边缘清晰而温淡，浮动细微尘絮。

　　酸枝木八仙桌坚实安静地立着，仿佛一段沉默、坚硬的日子。

　　少女轻松地倚在桌边，云一般的白锦衣袍衬出了她周身轮廓的单薄，然而发髻却并未如衣饰一般松散，根根青丝都紧紧束住，衬出几分固执的清醒。

　　她背脊挺直，如尺量过般端正，那是深植骨髓中的家教，连一丝摇晃也不会有的。可她的颈项却微微低垂下去，绷紧的后颈线条里流露出沉沉重压。

　　她轻轻托腮的左臂仿佛凭空被卸了筋骨，沉沉地搭在冰凉的酸枝木桌面上，玉白的手掌承着微微下陷的脸颊，指尖在沉默中微微泛白。

　　纤细的右手五指，则在身旁静静摊开的几件雅致茶器上无心地游弋。

　　一盏青釉刻花莲纹盖碗，釉光清冷似结在器表的薄霜，旁边一只细白瓷葵口盏托，静静等待，而等候早已被遗忘。

　　她的指尖不是抚弄茶具，倒像被无形的丝弦牵动，只是机械而空洞地触碰着那小小瓷片杯盖的边缘，轻巧又固执地拨弄，一遍，一遍，再一遍……微弱的碰撞声“叮”一声刺破午后的寂静，如露水溅落在冰面上。

　　茶器组合本自有序，此刻却早失去了灵魂。精巧的杯盖孤单地斜搁在托盘中央，位置尴尬而孤独，杯盖如流浪儿般脱离了盖碗，被推至托盘边缘，几乎悬在空中，仿佛被放逐在了自己世界的边界。

　　洛言缕浑然不觉，指尖依旧流连于茶盖那圈素瓷，不厌其烦地用指甲轻轻刮擦，细微的“沙沙”声成了空气中唯一的活气——像薄而枯的叶扫着坚硬的地面，单调且执拗，却驱不散心底浓雾的幽深空茫。

　　唯有目光泄露着难以按捺的秘密。

　　那视线明明落在茶器上，却又仿佛穿透了所有釉彩与纹饰，直投向深不可测的远方。

　　眉梢间隐隐笼罩一层迷蒙的水汽，如同冬日清晨的薄霜。

　　长长的睫羽时而垂下，在苍白的颊面上透出小小一片阴影——那影子里浮动无人知晓的浪潮，暗涌而疲惫。

　　连眼角处悄然蕴生的微红细纹，都在日影的明暗里隐隐显出了一丝执拗凄楚的味道。

　　忽然，那反复刮擦的指尖似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失了方向。

　　她手腕不经意间轻轻带动，原本被冷落在托盘最边缘的杯盖“嗒”地一声，被她掀翻在冰凉光滑的桌面上。

　　这声脆响如同惊鸟扑翅，使她周身僵住了片刻，但终于连一丝回眸也无，仿佛那盖子的倾倒亦不过是一阵偶然擦身而过的风罢了。

　　桌面上却留下一枚细小湿痕，从倾覆杯盖的口沿渗出的一点残茶汁液，缓慢蔓延，如一滴透明的泪。

　　厅堂里，唯有茶痕无声晕开，和窗外那寸寸西移的金黄阳光依旧不紧不慢地涂抹着地面，冷冷注视着女子身前一盏无心的茶逐渐冷透。

　　那未饮的茶终将放凉了——水无心思，亦不关心人间的滚烫或微凉。

　　茶器们只是寂静陈说：这翻覆的盖碗，这无心收拾的残局，便是另一种心绪的遗迹，埋在一片死水底下，却还在等待谁呢？

　　在这寂静的厅堂里，一件精致茶具的散乱，其实是一颗心的无声旁白。

　　秩序背后潜藏着千钧心结，而看似不经意的指尖乱舞，正泄漏着人挣扎于内心风暴时的困顿轮廓。

　　所谓摆弄的动作看似无心随性，却已在不自觉中完成了一场内在情绪的微缩演绎——这是心事最坦诚的字句，最隐秘但倔强的宣言：纵使世界依然喧嚣运转，而此刻我的存在，已然定格在那一杯凉透的茶水上空，凝固成一块无声的印迹。

　　当然，此时的洛言缕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安静，可以惬意地享受这样舒适的宁静自在，无心地枕臂休憩，随着两个身影的先后走进门来，恰好挡住她感觉刚刚舒服的阳光，她也知道接下来还会很安静，不过却是尴尬与无话可谈的死寂。

　　洛轩领着百里东君走了进来，轻声打了声招呼，“妹妹？”

　　百里东君默默将两壶过早酒放在一旁的木架之上，便不再动作。

　　洛言缕微微抬眸，面露一丝假笑，平静地回答道：“嗯，我在，我看得见。”心里气恼恼地吐槽着，都怪你挡了我的好好阳光，还真把百里东君给带来了，真是我的好兄长啊。

　　洛轩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面前的妹妹无精打采式的阴阳怪气，身后的百里东君倒是蛮有精神的却一言不发，活脱脱得一根筋变成两头堵。

　　洛轩霎时间觉得自己好像会发光，恨不得赶紧找个由头溜出去，“要不你们聊，我回避一下？”

　　“嗯——？”洛言缕微微皱眉，略带寒冷气场地疑问道。

　　“啊——？”几乎同时，百里东君猛地回神，摇了摇头，惊讶地问道。

　　“对了，我得去准备一下午饭，一会儿一起尝一下我的手艺。”洛轩当机立断，笑嘻嘻地说道，随后一个闪身出了门去，还特地回头捡了一下玉扇。

　　还很贴心地捎带手，堵上了百里东君下意识有些心虚想跑的后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