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一束束正午的温暖阳光从楠木制的门框里穿进屋子里,轻轻擦过百里东君的身体,透向桌子一角,洒在那略显单薄的倩影上,洒在那雪白如霜的脸蛋上,洒在那纤纤五指的茶盏上。
一时之间,二人都忘记打暖场,甚至连个照面都没有,但氛围好像也已经暖了起来,心照不宣,这个词好像也很适用。
洛言缕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眼眸,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放出澄澈的精光,迎面望向门口的阳光,赫然在目的是阳光映照下的百里东君。
他顺着阳光微笑。
他好像从阳光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阳光里,不,他就是在光里。
他就是阳光灿烂的少年郎。
当然,这只是少女的内心想法,为百里东君的傻笑做了后期处理。
“那个……那个……”百里东君身子板直地傻笑,僵硬地说道。
“坐下说话吧。”洛言缕留意到他的不自在,尽管自己也很不自在,但还是贴心地解围,轻声地说道。
百里东君短暂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哦,好。”走过去,坐了下来。
洛言缕有些不自在,身形没有了先前的慵懒劲儿,正了正身姿,端坐有礼,仪态万方,却迟迟没有说话,脸上先前的愠色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局促和尴尬。
百里东君也是正襟危坐,眼神不自觉地在周围打转,避免正视对方的容颜,尤其是她的眼眸,轻易就会让百里东君想起那些种种,尤其是那日清晨的嗔怒幽光和那日黄昏的冷冽寒芒。
“洛姑娘,好久不见。”百里东君主动打起招呼,嘘寒问暖,是客套了些,但也是实话,总好过让氛围一直阴冷下去,那样的话,百里东君会觉得自己真的要出不了这个门。
洛言缕微微一笑,轻声地回应,“好久不见,百里公子。”同样的嘘寒问暖,总有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其中,轻轻的声调最后却在公子二字上加重几分。
“那个……”百里东君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洛言缕挑了挑眉,目光停留在茶盏边檐上的一缕阳光,起了挑逗心思,轻声地问道:“那个是哪个?”
“那天麻烦洛姑娘了,东君在这里谢过姑娘,若不是姑娘拦着,东君一定会寻他们而去,届时不知惹下多大祸来。”百里东君轻舒一口气,慢慢地说道。
洛言缕摇了摇头,温柔地回应,“那是我应该做的,不必挂心。”
百里东君愣了愣,反应过来其中缘由,耳朵悄悄地红了些,继续说道:“当时我的态度不好,有些唐突,还请姑娘莫要在意,权当东君犯浑便是。”
洛言缕移动视线,慢慢停留在茶盏中如镜般的澄澈水面上,水镜之中似有一个阳光又不太聪明的笑容,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了些,点点头应道,“好。”
“本该早些时日登门致谢和致歉的,因大考过后,一直在学堂里待着,然后又是雕楼小筑里的酒斗,便抛却脑后……”道理是这样,可惜百里东君心里不是这样,无非是不想见面,不想面对清冷的声音,还是不想见到她,不想破坏二人间朦胧美好的印象。
竹帘低垂,隔着窗外的绿意,室内幽香浮动,是桌上那只定窑白釉瓶里供着的三两支素白栀子。
洛言缕端正地站起身来,白色的裙裾拂过檀木方凳,绣着云纹的鞋尖在裙裾下若隐若现,轻巧地绕过矮榻一角,似乎并未留下任何声响,只一缕不易察觉的衣香被带起,掺进了原本的栀子气息里。
“洛……姑娘……?”桌边的百里东君也忙站起身来,声音却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静室里的氤氲茶香,更像是怕无意打扰了独属于她的恬静美好。
他望着她侧影袅娜,莲步款款移向相连的侧门——那是通往她闺阁的门扉。
百里东君脚步无声,也循着洛言缕的路径绕过矮榻。目光胶着在那抹素雅挺拔的背影上,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垂,发间一枚小小的玉簪花在透帘的柔光下闪动着温润的光。
洛言缕的影子被细窗割裂又拉长,轻纱般覆盖在光洁的地板上,而百里东君,则像一道悄然的影子,缀在后面,步步靠近,心口处有什么被紧紧攥着,随着她玉簪上垂珠的轻颤而一同摇曳。
说不清,道不明,他不敢相信,也不敢确定,一闪而过的是名扬天下的画面,是父亲百里成风的句句爆发和质问,是熠熠生辉的决心和勇气。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百里东君却仿佛踏过了一条蜿蜒的心绪。
洛言缕素手已搭上了门边,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紫檀木框。她微微侧头,似乎要回身,耳畔的小玉坠晃出一道碎光,又或是听见了什么身后的微响。
就在那一刹那,百里东君如蒙电触。脚步硬生生顿住,离那扇雕花木门不过尺许。他已清晰地看见她闺房内的一角,一道半卷起的细竹帘,垂着流苏;一张临窗的案几,摊开一册书卷,压着一方鲛绡罗帕;还有梳妆台上铜镜一角映着的模糊光影。
那里面是一个属于她的、不容轻闯的小天地。
百里东君停下得那样急,以至于衣摆带起了一小股风,轻轻扑向了门槛。他似乎要向前再探出一步,终究是钉在原地,如同生了根。
他的目光越过她瘦削的肩头,贪婪地汲取着闺房内有限的景物——那些器物、光线、私密的氛围,都沾染着她的气息。
他喉结微动,满腔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凝固在唇齿之间,只化作一声压在心底深处的无声喟叹。
空气凝滞,茶香似乎都悬停了,唯有廊外若有若无的微风拂过竹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响动,愈发衬得这门槛内外两重空间的幽静和对峙。
洛言缕未曾回头,只在那短暂而微妙的停滞里,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用力,推门而入。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随即是门扇合拢的声音,隔绝了内外视线。
只留下门槛之外,百里东君伫立的身影,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地板与门槛的交界处,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壁垒切断了。
百里东君默默立在门外,目光落在紧闭的雕花门扇上,手指在身侧缓缓收紧,攥住了不染尘冰凉的剑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屏住的呼吸,这才极轻、极缓地吐纳出来,带出了一阵微不可察地颤抖。
那扇门严丝合缝地关闭着,如同一道幽静的水闸,隔开了刚刚还在摇曳的青衣和门里柔光照着的菱花小案。
百里东君的指尖轻轻碰上门上那朵浮雕的缠枝莲,冰冷的木纹贴着温热的指腹,仿佛还能触到洛言缕开门瞬间留下的最后一点颤动的气息。
屋内只有一点声响传来,是洛言缕裙摆摩擦地面的轻微声。隔着一层门板,里面的世界像是几片落樱沉入了一个静水深流的潭,只余留门外的百里东君独自伫立,对着那扇紧闭的、静默的入口怔然出神。
廊外风过处,似乎有落花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