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更加密集响亮的爆竹声。

　　随即，郢都城的夜空骤然被点燃，璀璨的焰火争先恐后地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绽开，勾勒出飞龙金凤、宝塔琼花的虚妄华彩。

　　南决皇宫和官宦富户家的烟花向来盛大绚烂，将半个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院子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去，光芒在他们脸上明灭不定。

　　连玥卿停下了踌躇不定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所吸引。喧嚣声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离，只剩下烟花在极高的地方，寂寞地燃烧、坠落。

　　“看，好大的焰火！”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被震撼的赞叹，也有一丝身在异乡为看客的渺茫。

　　叶鼎之也抬起了头，望了过去，烟火的流光在他沉寂的眼瞳里跳跃，变幻莫测。

　　那刹那的炽烈光华，像极了北方最盛大的节日，像极了某个黄昏，某个背影在同样光芒下的惊鸿一瞥…胸膛里沉寂多时的某处，突然被这光和热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

　　故国不在，那个深藏于心底的人，更远在天边，音信不如全无。

　　这热闹是别人的，美好也是别人的，他像一个固执的幽灵，流连在过去的幻影里，被眼前这盛大的烟花照得越发形单影只。

　　他左手猛地抓起桌上一只白玉酒杯，喉结滚动，竟是一口将那醇烈辛辣的酒液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一丝决绝的粗鲁。

　　滚烫的酒线烧过咽喉，试图压下心口那份蚀骨的冰凉，却是徒劳。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咳。

　　玥卿一直用余光看着他，此刻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灌酒的动作和那瞬间显露的痛苦。她捏着酒杯的手指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瓷杯。

　　她心中没有半分释然，只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他宁愿对着虚无的过去自我折磨，也不愿饮下她敬的、代表现在的酒。那杯酒，新年的第一杯酒，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她心上。

　　她不发一言，将自己手中原本为自己准备的杯子也重重放在桌上，转身从侍女托盘中另取了一杯，仰头饮尽，动作带着一股狠戾的赌气。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却驱不散她胸口的窒闷，反而让那无处着落的委屈和不甘更加汹涌。她甚至觉得杯中清澈的液体，尝到了咸涩的滋味，‘阿姐，卿儿好像被人欺负了，当初的话还作数吗……’

　　紫衣侯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不再言语，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对着白发仙遥遥举了举，一饮而尽，姿态优雅而疏离。白发仙微微颔首，留意到叶鼎之右手还有那一杯酒，也拿起面前的酒杯，相视一笑，默默饮下。

　　冰凉的酒，与烟花带来的灼热感交织，是一种奇异而清醒的麻痹。

　　烟凌霞依旧安静，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璀璨光华在叶鼎之痛苦灌酒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看到玥卿饮下那杯委屈的倔强，感慨这个为爱痴狂的傻丫头，同样看见白发仙与紫衣侯无声对饮的寂寥。

　　烟凌霞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近乎叹息，消失在夜空中，拿起面前温得恰到好处的果茶，浅呷了一口，一丝极淡的清甜在舌尖漫开，却掩盖不了心头那份如同郢都冬夜般深沉空寂的凉意。

　　她抬手，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如同叹息般微不可闻的轻响。这是她唯一习惯的动作，是属于当年“荼毒”的习惯动作，在此时，更像是对这喧闹幻境中无处安放的落寞的一点微弱回应。

　　烟花终于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夜空重新陷入黑暗，院子里似乎显得比刚才更加寂静。

　　新年的气息在残留的硫磺味和冷冽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倦与怅然。觥筹交错间的人影，仿佛都成了这异国孤院中漂泊的剪影。

　　杯中的酒越喝越冷，胸中的故国之思，那无法言说的爱恨情愁，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只是无声地沉淀，越发沉重。

　　这座南决都城的大院，像一个华美的囚笼，装着无处可归的魂灵。

　　有些人举杯相庆，不过是为了掩盖心头的空洞；有些人沉默不语，只因千言万语早已在心底冻结成霜。

　　这新年，说来奇怪，本应是南方的春暖花开时，却异常的寒冷，许是带着异土的寒气，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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