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影

这一声落下，庭院中静了一瞬，只余风吹梨花瓣落的细微声响。

　　柳月“唰”地合起折扇，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棋枰边缘，引得墨晓黑和洛轩都看向他。

　　“啧啧啧，”柳月摇着头，白纱下的笑意藏不住，语气里满是揶揄，“真是没想到，我们三人中最闷的葫芦，倒是最先一步要去敲定终身大事了。看来这云梦城的风水，果然养人，更养情根啊。”

　　他说着，眼风似有意似无意地瞟向洛轩，“哪像我们有些人，整日流连清诗轩，听得万千佳人曲，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片叶不沾身呐~”

　　洛轩正执起茶盏，闻言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轻呷一口香茗，将青玉笛横于膝上，眉眼一弯，笑得风流倜傥，坦然无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此乃境界。你又非第一日识我，怎的还感慨起来？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眸光灿灿地看向柳月，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其操心我这闲云野鹤，不如多想想自家门前雪。那日的事情我可是听沈卫提到过，婉宁郡主应该就差请旨了吧？”得心应手，拿捏的死死的。

　　柳月面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僵了僵，即便有白纱遮掩，也能看出他神色微变。他下意识地用扇子挡了挡脸，声音都提高了半分，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强调：“还没到那一步呢！”

　　“那是哪一步？”洛轩似是不折腾一下柳月，誓不罢休。

　　柳月索性破罐破摔，身子往后一靠，恢复了几分慵懒，只是语气还带着些微恼：“哼，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整日笑话这个打趣那个，你自己呢？”

　　“我怎么了？”

　　“清诗轩的少东家，多少姑娘为你一曲清歌倾心，也没见你为谁驻足片刻。莫不是心里早已藏了个不敢言说之人？”

　　然而，此言一出，洛轩脸上原本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宛若被风吹动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

　　他指尖原本流畅转动的青玉笛蓦地停住，笛身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就在那一刹那，同之前一样，毫无预兆地，一些全然陌生、却又清晰得可怕的画面猛地闯入他的脑海——

　　并非山河破碎，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源自极高处的倾覆感。

　　眼前仿佛是一座极尽奢华却摇摇欲坠的琼楼玉宇，琉璃瓦碎，雕梁画栋蒙尘。景象骤然收束，聚焦于一间灯火通明却冰冷窒息的高贵内室，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视线最终死死定格，一抹纤细窈窕的倩影跪在光可鉴人的冰冷地板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却如同承受着千钧重压，每一寸线条都绷紧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戚。

　　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清眼眸，只能看到鸦羽般的鬓发微散，几缕青丝不经意地垂落在不住轻颤的、苍白的颈侧，那种心神彻底破碎、万物皆寂的孤绝感，如一支淬毒的冰矢，骤然洞穿时空——

　　洛轩的心尖猛地一怵！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画面中的一切于他而言分明陌生，从未见过，从未经历，可那份清晰到毛骨悚然的细节，那份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悲恸与绝望，却又真实得仿佛是他亲身刻骨铭心过的记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洛轩？”柳月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那绝非平日里的调侃或沉思，他嘴角惯常的笑意消失无踪，面色甚至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苍白，不由止住了玩笑话，带着些许疑惑和担忧唤道。

　　墨晓黑也抬起头，黑纱后的目光静静落在洛轩骤然失神的脸庞上。

　　洛轩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从一场无声的梦魇中挣扎出来，指尖下意识地收紧，用力握住膝上的青玉笛，那坚实冰凉的触感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将他拉回这梨花香浮的温暖现实。

　　他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惊悸与茫然，再抬眼时，那副风流惬意的面具已被重新戴上，只是嘴角勾起的弧度略显生硬，不如往常那般自然流畅。

　　他抬手，状似随意地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努力维持着轻松自嘲，“我能有什么不敢言说之人？不过是瞧着你们一个个为情所困、或即将为情所困的模样，深感自由之可贵罢了。”

　　他举起茶盏，向二人示意，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颤，“这大好春光，无边风月，岂能被一人绊住了脚步？岂不辜负了这满城繁花，和美酒笙歌？”

　　他话语流畅，笑意盎然，仿佛依旧是那个片叶不沾身的逍遥公子哥。

　　只是，方才那瞬间他骤变的脸色、失神的眼眸，以及那虽极力掩饰、却依旧被捕捉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一丝惊惶与刺痛，却清晰地落入了对面两位挚友的眼中。

　　而那幅突兀闯入脑海的、陌生却清晰至极、浸透着无尽哀伤的破碎画面，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虽未被解读，却已深深地刻入心扉，沉入无法触及的迷雾深处，等待着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庭院内，梨花依旧静静飘落，棋局未终，茶香袅袅，方才的调侃嬉闹似乎依旧萦绕在空气中，却仿佛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悄悄地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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