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天启城东门外。
早春二月的风仍带着几分寒意,卷起零星几片去岁未扫尽的残叶,在官道上打了个旋儿,又轻飘飘落下。
一支规模不大有些简单的车队,正静候在沉沉的大门之外。
最为醒目的是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紫檀木精心打造的马车,帘幕低垂,轮毂上雕着细密繁复的云纹。
车旁立着两人,其一白发如雪,怀抱长剑,另一人身着深紫长衣,不必多言,他们正是来自天外天的一行。
车内光影幽微,气氛凝滞如胶。两女一男,各坐一方。
白衣女子玥瑶居于主位,衣裙如堆雪,面容清丽却似覆霜。她目光流转间,一侧落向身旁的青衣少女,眼神温软如春水;另一侧瞥向对面的男子时,却骤然冷却如寒刃,淡漠得几乎刻骨。
“这个时间,接亲的队伍怕是已经绕完城了。”玥瑶的声音响起,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我们来得不算早,叶公子应该心中有数。”
叶鼎之微微颔首,不自觉地摩挲着玄风剑的剑柄纹路,目光却瞟向一旁的玥卿,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无奈:“我明白。”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多谢提醒,玥瑶姑娘。”
‘他摩挲剑柄的动作……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想来如今这把剑,又要为别人出鞘了。’玥卿垂下眼眸,将一丝痛楚深深掩藏。
玥瑶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并不看他,只是优雅地转动手腕,握住妹妹冰凉的手指。
“卿儿,手这么凉?”她蹙起秀眉,指腹轻柔地摩挲着玥卿的手背,声音顿时柔和下来,“可是这早春的寒气侵体了?要是觉得不舒服,不用勉强自己。”
叶鼎之看着这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苦笑道:“这一路上,多谢你们姐妹照应。”他抬眼看向玥瑶,目光诚恳,“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不太合适,但我确实……”
“叶公子,”玥瑶倏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打断他的话。她眸光微冷,唇角依旧带着那抹疏离的弧度,“这些客套话,现在说来也没什么意义。我陪卿儿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谢谢?你要去抢别人的新娘,却来谢谢我的相伴?叶鼎之,你真是……残忍得浑然不觉。’玥卿的心抽紧了一下,但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玥卿这时回过神来,长睫轻颤,反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阿姐,我没事的。”
她转头看向叶鼎之,眼神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视线,低声道:“既然都到了这里,说什么也要去看看的。不管结果如何,总好了却一桩心事。”
‘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抢亲,看着你为另一个女子拼命?好啊,那就看看这颗心到底能痛到什么程度。’
“你啊,”玥瑶叹了口气,伸手替妹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语气里满是心疼:“明明可以避开这些的,何必非要亲眼去看这场热闹?”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玥卿的额角,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姐,我不是小孩子了。”玥卿勉强笑了笑,抬手覆上姐姐的手背,指尖微微发颤,“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
‘阿姐,现在唯有你的温度还能让我觉得自己活着。可是有些路,终究要我自己走完。’
就在这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喝止:“停车!例行检查!”
叶鼎之与玥卿顿时警觉起来,两人几乎是同时坐直身子,手不约而同地按上了剑柄。叶鼎之的手指紧紧扣住玄风剑鞘,指节泛白;玥卿的蝶祈剑亦悄然跃入掌心,她下意识地向姐姐靠近半分,呼吸微微急促。
车内气氛一瞬间绷紧,玄风剑的冷冽剑气与蝶祈剑的婉转剑意在空中交织,竟默契地达成某种平衡。
‘真是可笑,此刻我们的剑竟在为同一件事而鸣。可惜,你的剑为抢亲,我的剑……却不知为谁而执。’
玥瑶却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摆手,指尖在空中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们放松。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封素色信封,信封看上去平平无奇,只在封口处隐约透出一抹殷红。
她优雅地撩开车帘递了出去:“白发,把这个给他们。”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早有预料。
“是,小姐。”车外传来应答声。
校尉接过信封,小心地拆开封口。当他看到信笺上那一处殷红时,脸色顿时变得恭敬无比,连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原是王爷的贵客,刚刚冒昧,几位里面请。”
他不敢多问,连忙挥手让守城士兵放行。
随着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玥卿忍不住倾身向前,手指轻轻拽住姐姐的衣袖:“阿姐,”她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困惑,“你什么时候和天启的王爷有往来了?是哪一位王爷?那信里……”
‘姐姐究竟为我打点了多少?而我却还要任性地来看这场伤心结局。’
玥瑶微微一笑,神秘地眨了眨眼,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这个嘛……暂时保密。”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狡黠,又无意似的看了一眼叶鼎之,“总之能帮我们省去不少麻烦就是了。”
“可是那信……”玥卿还想再问,却被姐姐用眼神制止了。玥瑶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按在妹妹的唇上。
“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玥瑶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她收回手,优雅地整理着衣袖,“你们只要知道,这次进城,一切有我安排便是。”
‘阿姐,谢谢你。可是有些伤痛,哪怕万全准备,也避无可避。’
城门之上,微风自远方拂来,轻掠过城楼旌旗,飒飒作响,扬起细微尘埃,在朝阳下闪烁着金辉,又悄然落定。
校尉按着腰间佩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列车队缓缓驶入城中纵横交错的小巷深处,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向身旁那人躬身请示,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凌云公子,当真不派人跟上去看看吗?”
顾剑门一袭玄色衣袍立于墙垛之侧,身形挺拔如松,又似一柄将出未出的利刃。
他并未立刻回答,左手轻抬,月雪剑随之出鞘三寸。剑光清冷如冰雪,映着朝时的阳光,在他指尖流转出一片寒芒。
他语气慵懒,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般随意:“你说今天要不要染血呢?”
“啊?”校尉猝不及防,被这突兀一问惊得怔住,心思急转却摸不着半分头绪,只得凭着本能反应,咋咋呼呼地抱拳,“公子这是让追过去吗?属下立刻去安排!”
说罢便要转身疾走。
“不必。”顾剑门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问的自然是手中剑,他在考虑如果万不得已,要不要染血杀人,自己来做这个坏人……
顾剑门手腕轻转,月雪剑悄无声息地划过一个圈,另一只手则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质地细腻,边角以银线精绣一朵流云,纹样清雅,一望便知出自女子细心之手,想必是晏琉璃特地为他备下的。
他以指尖拈着帕角,极轻柔、极缓慢地擦拭过月雪剑明净如秋水的剑尖,动作优雅如抚琴赏花。
随即,他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校尉僵在原地,只觉得眼前这位公子的心思比那天启城迷宫般的小巷更难以捉摸,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从脊背攀爬而上。
他忽然无比怀念起那位话多却心思明朗的灼墨公子来——至少,那位公子只是言语如江河奔涌,却不似眼前人,谈笑间仿佛有无形刀锋架于颈侧,令人胆战心惊。
他心底暗暗叫苦,真心觉得这位凌云公子不仅仅是狂放不羁,更是个心思难测、一念之间便可血溅五步的疯子。
“你先退下吧。”顾剑门并未看他,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言语简洁,却自有威仪。
他将那方绣云手帕仔细叠好,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意味,仿佛那不是寻常织物,而是极为紧要之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纳入宽大的袖中,妥善收藏。
校尉如蒙大赦,立刻躬身抱拳,声音都急促了几分:“好,有劳公子,属下接着去守门。”
说完,几乎是快步退了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城楼上显得格外清晰。
四下渐寂,风声愈显。
顾剑门独立城头,玄衣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深邃的目光先是遥遥投向远处晨光中巍然矗立的琅琊王府,殿宇楼阁在明亮天光下勾勒出庄严而恢弘的轮廓。
继而,他视线微转,再度落向那列车队消失的错综巷陌深处,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瓦,窥见其中暗流涌动。
他嘴角那抹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光彩,心底不禁翻涌起几分难以言说的玩味与探究。
他轻声自语,气息微不可闻,仿佛怕惊扰了这晨光中的棋局:“风华,看来你这婚……不太好结啊……”
余音散入风中,与晨光一同漫入渐渐喧嚣的白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