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贺

琅琊王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萧若风一行仍在郡主府中依礼迎亲，尚未返回。府门外车马络绎不绝，红绸高挂，喜气盈门。雷梦杀重新回到迎宾之职，将一批贵客引入府内，又匆匆折返正门，继续迎候四方来客。他一身玄色锦袍，金线绣云纹，长发以玉冠高束，眉目俊朗，行动间自带一股江湖儿女的潇洒意气。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管家高声唱道：

　　“武当山来贺——献真武宝珠两枚！”

　　众人举目望去，但见一位青年道人缓步而来。

　　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穿一袭青灰道袍，衣袂飘然，足踏云履，腰佩一柄古朴长剑，剑鞘略显陈旧，却更显沉蕴，步履沉稳，周身隐隐流转一股太极圆转之气。

　　正是如今的武当首徒，江湖上成名许久的武当大师兄，张无炘。

　　雷梦杀迎上前去，拱手笑道：“武当张师兄，够排面！这厢有礼了！”

　　张无炘微微一笑，还礼道：“灼墨公子有礼了。张某哪算得什么排面，不过是奉师命而来，代武当尽一份心意罢。”他声音温和醇厚，语气谦冲，说话时手指轻轻拂过腰间剑柄，姿态从容。

　　便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女声，如冰击玉磬：

　　“张师兄还是这般讲究虚礼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翩然而至。

　　她一身雪色长裙，外罩轻纱，腰系银丝绦，悬一柄窄细长剑，云鬓微挽，斜插一支白玉簪，面容清丽绝俗，眸若寒星，顾盼间自有凛然之气。

　　正是如今天山派首席弟子，江湖上时常谈起武当大师兄便会一道想起的，天山大师姐，周芷曦。

　　管家紧跟着朗声通报：“天山派来贺——献千年雪莲一株！”

　　张无炘不恼反笑，转头看向周芷曦，摇头叹道：“周师妹，倒也不必一来便折损我这个师兄罢？”他语带调侃，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周芷曦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却不接话，只将目光转向雷梦杀。

　　雷梦杀见状哈哈大笑，忙打圆场：“天山周师姐大驾光临！想不到二位竟一同到来——真是难得！快请里面坐！”

　　他语速明快，眉眼带笑，显得热情却不失分寸。

　　这话里有话啊，江湖上的传闻可真是不少，许是称呼上极其的相似，或许多了些般配的意味，总有些说书人喜欢讲这些事情，大师兄和大师姐，本应是不会有过多联系的两人，因此产生了更多的交集。

　　尤其是二人都是道门中人，可没有规定，道士不能结婚的，于是乎，江湖儿女之间踊跃传现了各种各样关于二人的版本，起初只是某个说书人觉得顺口的一句，“武当山大师兄，天山派大师姐。”

　　一步一步演变成了，“大师兄大师姐，天生一对。”

　　传言可畏，传闻不可信。

　　不过事实上，二人之间也确实因为门派之间的关系，也是越走越近，这倒也成了那些传闻中的证实。

　　周芷曦微微颔首，冷峻的面容稍霁，轻声道：“雷公子，劳烦招待了。”她说话时右手始终轻按剑柄，指节纤长如玉，姿态戒备而矜持。

　　“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雷梦杀摆手笑道，寒暄几句。

　　张无炘适时开口，“周师妹，我们莫要在此碍着灼墨公子与法相师兄交谈了。”他侧身让出半步，语气温和却自带分量。

　　周芷曦闻言微微一怔，眼中闪过讶异：“法相师兄也来了？”她声音虽仍清冷，却隐隐透出几分重视。

　　张无炘抬手轻指不远处：“那不是？”

　　只见一位青年僧人正稳步走来，身穿月白袈裟，手持一串乌木佛珠，眉目慈悲，宝相庄严。虽为佛门弟子，腰间却同样佩一柄戒刀，形制古拙，隐现光华。

　　管家高声唱喏：“白马寺来贺——献大乘佛经一部！”

　　法相走至近前，合十为礼：“张师兄，周师妹。”他声音低沉平和，目光澄澈如镜，言行间自有高华气度。

　　张无炘与周芷曦同时还礼，齐声道：“法相师兄。”二人动作默契，皆微微躬身，左手按剑，右手执礼，显是江湖中人相见时特有的风度。

　　法相转向雷梦杀，再度合十：“灼墨公子，小僧奉住持之命，特来为小先生贺喜。仓促而来，还望海涵。”他稍作停顿，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况且若是来得迟了，怕是不太妥当。”

　　不愧是已经钦定下来的白马寺的住持接班人，也就是未来佛门的领军人物，仪表堂堂的同时，又不失礼数，远离红尘，却又看破人性。

　　雷梦杀会意大笑，摆手道：“我懂，我懂！出家人不讲俗礼，反倒更通透！几位师兄师姐，快请一同入席罢！”他语声爽朗，动作洒脱，侧身引客时玄袍轻扬，自有一番倜傥风度。

　　三人一同作礼，向前一步。

　　雷梦杀亲自将三人引入内堂，嘱咐侍从好生招待后，又快步转回府门。他立于石阶之上，远望长街尽头，心中暗自计量。

　　真正举足轻重的门派尚未到场，权力顶点的几大势力也还未现身——这贺喜的先后次序，又何尝不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谁先到来，便似自认低了一头，江湖排位，庙堂座次，皆在这来来往往之间悄然定下。

　　他微微一笑，整了整衣冠，静候下一位贵客来临。身后朱门高耸，喜乐喧天，而江湖风雨，庙堂云烟，已在这琅琊王府的门第之间，悄然流转。

　　正有此时，一声让雷梦杀有些意外的贺声陡然传来：

　　“无双城来贺，献金银珠宝五箩！”

　　这声通报来得突兀，竟似在喧闹的喜乐声中劈开一道裂隙。雷梦杀眸光微凝，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正迈上石阶。为首的是位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穿暗紫锦袍，腰佩长剑，须发已见花白，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正是无双城长老成余。他身侧随行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一袭靛蓝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略显清瘦，目光沉静如水，腰间长剑形制古朴，正是年轻一代中最负盛名的宋燕回。其后跟着数名无双城弟子，皆身着统一服饰，步履沉稳却难掩几分局促。

　　这倒真是意想不到。无双城竟派出了成余这位资深长老，以及宋燕回这位内定的未来城主，来人的分量不可谓不重。然而，那“金银珠宝五箩”的贺礼，在这群雄汇聚、奇珍纷呈的琅琊王府，显得格外扎眼，实在配不上那“天下无双”的赫赫名号。

　　王府的管家是何等人物？在天启城中历练多年，早已洞明世事。他心下雪亮：此刻便早早前来、贺礼又如此“实在”而非珍稀的，即便名头再响，其真实境遇也已大不如前，终究落了下乘。于是，那声通报便刻意省去了“天下”二字，只平淡无奇地称之为“无双城”。

　　这一细微之差，岂能瞒过在场诸人？成余长老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面上如同蒙了一层寒霜，嘴角紧紧抿起，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微凸。自名剑山庄一事，无双城开罪了镇西侯府的小公子，而如今谁人不知，那位小公子已是琅琊王萧若风的同门师弟？琅琊王岂有不回护之理？

　　数月以来，无双城在江湖上频遭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排挤，在朝堂事务中更是处处受到掣肘，各地大员的刻意刁难，这三月间已不下十数起。今日他们屈尊早早前来，备下这看似俗气却价值不菲的五箩金银，本意就是放低姿态，示弱求好，妄图以此稍稍缓和那僵冻的关系。岂料人还未踏入府门，便先被这唱礼削了颜面。

　　雷梦杀将几人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心中霎时间已百转千回。他终究记着今日是挚友大喜之日，万不能失了礼数，节外生枝。他按下心头那点因忆起试剑大会上无双城险些危及自家小师弟性命而产生的愠怒，主动上前一步，脸上虽带着笑，那笑意却淡薄如秋日晨雾，未达眼底，言语间是十足的官方客套：“成长老，宋少侠，远来是客，里面请。”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无半分热络。

　　‘若非今日是若风的大喜之日，’雷梦杀心下冷哼，目光掠过成余长老那强压怒意的面容，‘单凭你们当日试剑大会上的作为，我此刻便不止是这般脸色了。’

　　就在这时，宋燕回主动侧身，轻轻拉了一下成余长老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沉稳：“长老，不若让燕回在此代为应对吧。”他姿态放得谦逊，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悄然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尴尬。

　　成余长老胸膛微微起伏，终究是重重吁出一口浊气，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声音略显干涩：“……那便交给你了。”言罢，他不再多看雷梦杀，带着一股难以消散的闷气，引着大部分弟子快步向内走去，仿佛多留一刻都是煎熬。

　　待成余离去，场间那无形的紧绷感似乎才稍稍缓解。雷梦杀目光落在独自留下的宋燕回身上，这才露出一丝更真切些的笑意，再次伸手做请状：“宋少侠，里面请。”

　　宋燕回不卑不亢，抱剑微一躬身，行的竟是标准的平辈论交之礼：“有劳灼墨公子。”

　　雷梦杀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眸，‘宋燕回，倒真是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少年人，不愧是被寄予厚望的未来城主。只是燕子有回时，但无双城还能回到以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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