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琅琊王府格外热闹,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如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雷梦杀忙得脚不沾地,应接不暇,连他那素来能言善辩、舌灿莲花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都因反复的寒暄与吆喝而显得有些干涩,喉间隐隐泛起一丝沙哑。
“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献雷门火狮铳五十架!”
“岭南老字号,温家,献灼心蛊一只,另献百年药芝十株!”
“锦城一绝,蜀中唐门,献暴雨梨花针一颗,另献唐门七十二般暗器无数!”
唱礼声洪亮悠长,报出的贺礼一件比一件惊人,引得周遭宾客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灵巧地穿过人群,径直朝雷梦杀走来。
那是一位看上去极为水灵的年轻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穿一袭明媚张扬的樱草色劲装,衣领袖口绣着精致的雷纹,外罩一件轻薄的鹅黄色纱衣。
她梳着俏皮的双环髻,缀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发饰,一双杏眼滴溜溜转着,灵动异常,嘴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羁的傲气。
人未至声先到,嗓音清脆如黄莺出谷,说的话却豪爽得似江湖儿女:“雷梦杀!还不来迎接一下你的小姑吗!”
这说话的口吻气质,竟与雷梦杀如出一辙,令人不禁感叹雷家血脉的强大。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您咋来了?”雷梦杀一见来人,立刻换上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快步迎上前去,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极为自然地为她捶了捶肩膀,还顺手接过了她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锦绣包裹。
他一边忙活,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逡巡四周,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门主他老人家没来吧?”
“哦,大伯他老人家说是不想看见你,就没来。”雷蕾忍俊不禁,伸出纤纤玉指推了推雷梦杀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带着几分促狭,“好久没见小姑了,有没有想小姑啊!”
“没有,绝对没有!”雷梦杀一听门主未至,方才那副近乎谄媚的劲头顿时收敛了大半,腰杆儿都下意识挺直了些,连连摇头,语气也硬气了不少。
“嗯?”雷蕾娇俏的眉毛微微一皱,歪了歪头,一双明眸斜睨着雷梦杀,拉长了尾音,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挑衅意味。
雷梦杀顿时感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赶忙改口,语气瞬间软化,甚至还机智地搬出了自己的宝贝闺女,“想!想!我家寒衣特别想你!”
雷蕾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雀跃道:“快让我去看看小孙女!”
雷梦杀看着眼前这个活泼好动、辈分奇高的小姑娘,她的年龄看上去比东君言缕还要小上一些,他嘴角不禁轻轻地、由衷地笑了笑。
这位小姑娘在雷家堡的辈分可大得吓人。她是当代门主亲弟弟的幺女,按族谱严谨论起来,是雷梦杀正儿八经的小姑,是李寒衣的小姑奶奶。
更为紧要的是,这可是雷家堡这几代以来唯一的一个女娃,真真是被雷家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的宝贝疙瘩,捧手里捧着怕摔了,嘴里含着怕化了,说一句雷门圣女也毫不为过。
雷梦杀笑了笑,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无奈和好奇:“好,一会儿就带你去看看她们。只是…小姑,这贺礼未免有些过于隆重了吧?五十架火狮铳,这是要打哪个城啊?”
方才刚一听到唱礼时,雷梦杀就觉不可思议。这三大家送来的贺礼,一件比一件非凡,一个赛一个的价值连城,纵然是家大业大,也不带这般近乎铺张的手笔。
尤其是这五十架火狮铳。需知一架火狮铳的火力足以匹敌数十支普通火铳,这五十架若是装备军中,在攻城陷阵之时,无疑将是一柄无坚不摧的杀人钢刀,时刻悬于敌军头顶。
雷蕾闻言,笑嘻嘻地,极其自然伸出手臂勾搭住雷梦杀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热络模样,一点也不见外:“你也知道,这些年霹雳堂生意好,赚了不少钱,大伯一高兴,就决定送些火铳来,聊表心意嘛!”
她说话时神采飞扬,带着一股雷家人特有的豪气与自得。
“生意这么好!那我现在回去,雷家堡还要我嘛?”雷梦杀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随意打趣道,怕是真情自在其中。
“大伯原话。”雷蕾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拍了拍雷梦杀的肩膀,旋即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起雷门门主那威严沉稳的语调:“蕾儿啊,这次去天启,你告诉雷梦杀那小子,不弄出点成绩,就别说是我们雷家堡出去的人。”
“好,梦杀不会让你们失望的。”雷梦杀笑了笑,郑重地点点头应承下来,随即他反应过来,带着点狐疑看向雷蕾,“不是,你学的还挺像,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雷梦杀还想继续追问,雷蕾却早已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就跑到了另一边,回头还冲他做了一个俏皮可爱的鬼脸,银铃般的笑声飘过来:“就是我编的!你要是被欺负了跑回雷家堡,可别说我是你小姑啊!”
雷梦杀望着她活泼的背影,轻轻一笑,心底却是暖融融的高兴,高兴的是,自己似乎始终还留着雷家堡这条温暖的后路。
他心里其实一直放不下雷家堡,那是生他养他的根之所系,直至临终前,仍在遗憾未能再回家园看上一眼。
上一世,雷门由盛转衰,仿佛只在几年之间,甚至在他自己还未战死在南决沙场之前,雷门衰颓的迹象便已显现。
时任门主因病溘然长逝,年轻一辈中那些最出色的翘楚,几乎尽数填进了魔教东征的滔天浪潮之中,最终只剩下雷门双子在苦苦支撑着门庭。
而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雷蕾,更是与温家那个小毒物等人,义无反顾地奔赴最初的第一批战线,以极大的牺牲将魔教东征的铁蹄硬生生阻在了西北门户之外,最终全数壮烈殉难,用自己的鲜血与性命,为整个北离江湖打出了人在江湖在的铮铮气节。
雷梦杀目光复杂地追随着小姑雷蕾的身影,看她雀跃地跑到那个小毒物身边,他嘴角勉强维持的笑意终于默默黯淡下去,心底悄然思忖。
‘魔教东征,虽说是因叶鼎之而起,但北阙复国的执念却是积压已久,迟早都会爆发。此事日后还是需和若风仔细商量一番,若能规避,当尽力规避。
否则,眼睁睁看着这些本该拥有大好年华的少年少女们前赴后继,以命填壑,实在令人于心难安。’
“温家温言,前来贺王爷新婚!”那位被雷梦杀暗自称为小毒物的年轻人扬声说道。
他同样年轻,身穿一袭质地精良的靛青色长衫,衣摆处以银线绣着繁复而隐秘的缠枝纹样,腰系一枚温润白玉佩。
他眉目清秀,乍看之下温润如玉,但细观其眼神流转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人的机敏与通透,这正是江湖上人称温家小毒物的温言。
“温小公子,雷某在此替王爷,谢过温老爷子美意。”雷梦杀收敛心神,上前一步,今日竟是第一次对着来客行了一个正式的躬身叩礼,以表达诚挚的感谢。
只因那灼心蛊,正是治愈某些顽固寒疾的罕世灵药,虽名为蛊毒,却在对抗阴寒痼疾方面独树一帜,乃是温家百年方能得一见的珍品药蛊,此礼之情意,不可谓不重。
温言显然没料到雷梦杀会行此大礼,微微一怔,竟是愣在原地一时未能反应。反倒是雷蕾快他一步,抢先伸手将雷梦杀扶了起来。
“雷公子,不必这般的。”温言回过神来,语气温和却坚定,他上前一步,言辞清晰得体,“这些都是家师的一番心意,也都知道这些是投名状嘛,大家心照不宣。公子也是豪爽之人,温言也就直言不讳,老字号温家,时刻站在王爷这边。”
话至最后,他神色一正,同样对着雷梦杀庄重地回了一记叩礼。
真是个心思玲珑、处事周全的少年郎。
其心性的成熟稳重,比起百里东君那个愣头青,不知要高明了多少。他无法阻止雷梦杀的行礼,却能以同辈之礼郑重回敬,如此一来,既全了礼数,也不至被有心人看去,落下什么话柄。
雷蕾在一旁看着,先是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即也有样学样,不太熟练却十分认真地低了低头,微微躬身,算是还了一礼,声音清脆:“江南霹雳堂同样如此!”
她或许还不完全懂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但她很懂温言啊,跟着他做,总不会错的!
“蜀中唐门,也是如此。”一句轻而淡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声线平稳,并无太多起伏。
雷梦杀闻声望去,只见侧面人群旁,不知何时静立着一位黑衣少年。
少年身着一袭毫无杂色的墨黑锦袍,衣料挺括,仅在袖口处以暗银丝线绣着极简的唐门标记,他面容俊秀却神情冷峻,眉眼间自带一股疏离之气,此刻同样微叩一礼,姿态从容,清晰地表明了唐门的立场。
蜀中唐门,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并且能够全然代表唐门前来的少年英才,除了那位早已名扬天下、被誉为唐门未来希望的唐怜月,还能有谁?
“唐门唐怜月,前来贺礼。”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三位,对我行礼大可不必,我可是受不起的,赶紧起身啊。”雷梦杀连忙说道,先是亲手扶起了自家小姑,随后又极为自然地、几乎是同时地伸手虚扶了温言和唐怜月一把,动作流畅,态度恳切,当真是一点没敢怠慢,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待会儿等王爷接亲回来,我们再慢慢详谈可好?”雷梦杀补充提议道。
“不了不了,我还要去天启城里逛逛呢!等开饭再叫我回来吧!”雷蕾笑着摆手,随后极其自然地顺手一把拉住身旁温言的衣袖,“你说对吧,温小言?”
“哎,雷蕾,你别太过分啊,这衣服还挺贵的呢……”温言在她身后轻声吐槽,语气里却并无真正恼意,反而透着几分纵容。
他一边被拉着走,一边还不忘回头给雷梦杀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放心,有自己在旁边看着,不会让雷蕾闯祸。
眼见两人吵吵闹闹地走远,雷梦杀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静立如松的唐怜月,语气转为正式:“唐公子,可有兴趣,单独聊聊?”
“可以。”唐怜月言简意赅,先上前一步,倒也不是个喜欢虚礼客套的主儿,他神色平静,看起来颇为高冷,却并未拒绝。
“有兴趣在天启城里待一段时间吗?”雷梦杀开门见山,这也是萧若风事先嘱咐他的,让他设法先将天启四守护的人选初步定下,而最好的人选,自然便是原先那四人。
“哦,灼墨公子此言何意?”唐怜月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轻声反问道。
“我们王爷想请你留下,一起做件大事。”雷梦杀已经把话讲得很是明白,却也没有继续深入阐述,懂得适可而止。他相信,以唐怜月的聪慧,定然早已心领神会。
“让怜月过些时日,再给答复可好。”唐怜月并未直接拒绝,语气虽是请询,却带着自身不容置疑的节奏。
雷梦杀心知此事急不得,遂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自当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