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心旌摇曳、面红耳赤之际,一道清冽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压过了部分喧嚣,清晰地响起:“恭送琅琊王妃!”
只见建康郡主沈窈,已不知何时亲手接过了侍从奉上的一根缠裹着红绸的乌木马鞭。
她径自走到那顶华美绝伦的八抬鸾轿旁,依旧是一身天青色衣裙,清冷如月下寒潭,但此刻,那清冷的白纱下却凝聚着一种庄重的、不容置疑的决然与祝福。
沈窈手腕一扬,那缠着红绸的乌木马鞭并未真正落下,而是凌空一甩!
“啪——!”
一声清脆至极、宛如玉磬敲击冰面的鞭响,带着一股凛冽的风,精准地撕裂了喧嚣的一个角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这并非驱策,而是一种宣告,一种仪式,一种由她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亲自为易文君扬鞭开路的象征。
鞭声落下的瞬间,沈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力量:“起——轿——!”
这一声“起轿”,仿佛点燃了更盛大的热情!
“阿姐!”沈絮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摇碎,她早已按捺不住,从侍女手中抢过一串儿臂粗的“千子百孙满地红”鞭炮,竟亲自跑到鸾轿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也不顾火星四溅的危险,兴致勃勃地用香点燃了引线!
她一边点,一边还不忘回头,对着柳月所在的方向,扬起一个明艳得晃眼的笑容,大声喊道:“柳月!快看我的!”
“嗤——噼里啪啦——!”那串巨大的鞭炮瞬间炸开,火光闪烁,响声震天,碎红纸屑如同红色的雪片,洋洋洒洒地覆盖了她脚下的地面,也溅上了她嫣红的裙摆。
沈絮就在这片红色的“雪”中,提着裙摆,像只快活的小鹿般蹦跳着,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
柳月一直静静侍立在萧若风稍后侧的位置,玉笛轻握,唇角含笑。看到沈絮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他眼中笑意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欣赏。
他并未上前阻止,反而在沈絮点燃鞭炮的同时,优雅地抬手,示意一旁捧着鞭炮的侍从。
侍从立刻会意,将另一串同样规格的鞭炮递上。柳月并未亲自去点,而是姿态潇洒地遥遥一指,一缕精纯内力激射而出,精准地点燃了引信。
“噼里啪啦——!”鞭炮在他身侧炸响,火光映亮了他温润如玉的侧脸。
他含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片红雪中跳跃的嫣红身影,仿佛天地喧嚣,唯此一人入眼。
柔嘉公主萧娩也来了兴致,不甘示弱地命侍女取来鞭炮。她动作虽不如沈絮那般跳脱,却也带着皇家公主特有的矜持与热情,亲自点燃了几处早已备好的炮仗。
金色的火光映着她绯红的宫装,更添几分华贵喜气。
洛轩看着众人欢腾,心中微动,大量的未曾经历过的记忆丰富了他的脑海,是繁华落尽的哀鸿遍野,是锦衣官服的冷峻身影,是宦海浮沉的刀尖拭血,是金碧辉煌的心狠手辣,是看不清样的破碎一跪……
片刻的无力挣扎后,洛轩选择暂时放下,不再去思量,将手中那支青玉笛再次横于唇畔,一缕清越、空灵、穿透力极强的笛音袅袅升起!
不再是之前的喜庆调子,而是一曲《天香引》,旋律悠扬婉转,带着祝福的暖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情思。
笛音如同一条清澈的溪流,巧妙地穿行于震耳欲聋的锣鼓鞭炮声中,非但未被淹没,反而因其清越澄澈而显得格外突出。
它盘旋着,萦绕着,最终似有若无地飘向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如同无声的注视,如同欲语还休的问候。
沈窈正指挥着侍女们为易文君整理轿帘,似乎并未留意那笛音,但她执着马鞭的手指,在笛声飘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分。
她依旧神色沉静,指挥若定,唯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睫,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这喧嚣到极致、华丽到极致的场面,这由最尊贵之人亲自扬鞭开道、由最亲近之人忘情投入的热烈祝福,这看似混乱实则充满真诚的互动……
一切的一切,透过那晃动的珠帘缝隙,如同汹涌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易文君冰封的心湖。
盖头之下,易文君早已泪流满面。
但那不再是昨夜绝望苦涩的泪水,不是委屈恐惧的泪水,更不是屈辱愤怒的泪水。
那温热的液体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滚烫的脸颊滑落,滴在轿子里,泪水洗去了强装的冷漠与麻木,露出底下最真实的震撼与感动。
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珍视、被祝福、被盛大迎接的暖意,如同破开冻土的春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融化了她心底最坚硬的寒冰。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在泪水的浸润中,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极其真挚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笑容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初生的茫然,更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纯粹而动人的喜悦。如同深谷幽兰在无人处悄然绽放,带着露珠的晶莹,清丽绝伦,瞬间照亮了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绝美脸庞。
这是她这一世以来,踏入这盘根错节的命运棋局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真挚的、不掺杂任何算计与苦涩的笑容。
鸾轿稳稳抬起,八位身份不凡的抬轿者步伐沉稳有力。
轿外,锣鼓震天,鞭炮轰鸣,笛音清越,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沈絮还在红纸屑中欢笑着,柳月含笑的目光追随着她,带着纵容。
柔嘉公主矜持地指挥着下一轮鞭炮。
洛轩的笛音依旧悠扬。
沈窈静静地站在一旁,天青色的衣袂在喧嚣的风中轻轻飘动。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狂热的、纯粹的、因这盛大婚礼和眼前人的幸福而共情的喜悦之中。
仿佛连阳光都更加灿烂,连风都带着甜蜜的气息。
这份开心,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弥散在每一个角落,感染着每一个人,也让鸾轿中的易文君,在泪眼朦胧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家人”的暖意。
“怎么能这样嘛……”易文君嘴角含笑,哭哭戚戚地说道,声音淹没在喧闹里,却带着娇嗔,“这不是耍赖嘛……”
‘原来这就是自家人的感觉吗?’
这还是易文君两世以来第一次见到扬鞭送亲,送的还是自己的亲,带头扬鞭的还是自己刚刚结识的闺中密友,这属实是狠狠地戳在她的心坎里了。
其实更重要的是建康郡主亲自扬鞭,这就是个态度了,许是长公主的授意,许是她自己的情谊,都无可争议地宣告着一件事,易文君身后是有娘家人罩着的,虽然说这个娘家和夫家隔得有些太近了些,但至少有了个归属感。
以后的易文君或许能够想明白,这其中或许还有他的身影。
鸾轿轻晃,踏着红毯,载着泪中带笑的新娘,在震天的喜乐与无尽的祝福中,驶向那象征天家威仪与未来荣光的琅琊王府。
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或许依旧低微跪伏,或许依旧希望渺茫,但至少这一刻的温暖与感动,已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微弱的、却充满生机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