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方才稍有好转的心情，顷刻间又沉了下去：“皇额娘的意思，儿子明白。可此事绝非柔贵人有意为之。皇额娘尚不知晓，柔贵人对麝香过敏，且反应极为严重。前些日子，她去华妃宫中抄写经书，不料竟在翊坤宫中晕倒，身上还起了一片片红疹。太医说了，过敏一事严重是会危及性命的……”
“况且，儿子早已叮嘱知晓内情的太医不要对外声张，柔贵人也丝毫不知自己对麝香过敏。昨日，皇后遣人送去赏赐，柔贵人接触了皇后送去的赏赐，便再次过敏起了红疹，这都做不得假。随后儿子命太医仔细查验了皇后送去的东西，发现其中有两匹料子和两支发钗都有麝香。皇额娘，谁能在皇后宫里的库房给那些的东西动手脚呢？”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后。
太后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这些东西在进贡时便已有问题。这话未免太过牵强，难以令人相信。
她心中怒意翻涌，却只能压下火气。她暗恨皇后行事太过急切，不过是刚诊出喜脉而已，何至于这般沉不住气，被人轻易抓住把柄。如此不谨慎，简直是自寻麻烦。
太后眉心微蹙，目光中透着淡淡的冷意与无奈。
尽管对皇后行事急躁颇有几分失望，太后仍不得不为她辩解一二：“皇后执掌这偌大的后宫，底下奴才众多，事务繁杂，难免偶有疏漏，这也在情理之中。皇帝不该因着妃嫔之事，便损了皇后的颜面，否则皇后日后该如何服众？再者，内务府的黄规全是华妃提拔的人，此事皇帝心中也是有数的。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尚未可知啊。”
“皇额娘所言，与皇后之语倒是如出一辙。华妃是何性情，儿子心中有数，想必皇额娘亦有所了解。若她真有这般心机与手段，这些年又怎会……”
皇帝忽然顿住话头，深吸了一口气，似要压下某种情绪，随后才缓缓道：“儿子也曾思量过，此事是否与华妃有关。但华妃并无如此行事的理由。且不说别的，单论将这些浸染了麝香的东西送到皇后手中，华妃图什么？倘若这些加了麝香的物品被皇后尽数收起，既不使用，也不赏赐给其他嫔妃，那么华妃此举岂非徒劳无功？皇额娘不要告诉儿子，华妃此举意在谋害皇后，让皇后无法有孕。皇后已四十有三，早已不能生育，华妃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儿子可不是为了柔贵人才让皇后静养，儿子是为了皇嗣。”
太后还能如何说？皇帝已将所有的路尽数封死。她若执意为皇后辩解，只怕会让皇帝对皇后更为厌恶，连带着对她这个额娘也失了耐心。
“只是如今前朝年羹尧桀骜不驯，此次平定西北又立了大功，若是后宫华妃一家独大，无人制衡，这前朝后宫岂不是年家兄妹的天下？”太后不再为皇后开脱，迂回着来，拿皇帝最在意的事来说。
皇帝果然因为这话沉默了，这话精准的拿捏住他的命门，让他不得不再细细思考一番。
太后也不催促，由着皇帝思考。不过她却知道这次皇后的不谨慎惹了皇帝怀疑，日后妃嫔再有“意外”小产，只怕皇帝首先会怀疑皇后。看来是得好好敲打敲打皇后了，让她别太肆无忌惮。
片刻后，皇帝道:“皇额娘的意思儿子明白。儿子觉着沈贵人看着还算稳重，人也聪慧，皇额娘也知道儿子已经让她跟着学习六宫事务。若她是个得用的，到时候儿子晋一晋她的位分，让她与华妃一起协理六宫。”
太后知道有些事不能逼得太紧，只能委婉提醒:“虽说沈氏是个不错的，但到底年轻了些，只怕会难以服众。”
皇帝叹息一声，还是让步了:“皇额娘放心，儿子没想过让皇后一直静养下去，过段时日，儿子就让她出来掌管六宫，再让华妃与沈贵人从旁协理。”
太后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道:“皇后头风发作，让她歇一歇也好。”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太后也不再继续纠缠此事，有些时候点到即可就好。
谁知太后刚松了一口气，又听皇帝忽然道:“儿子已是不惑之年，可膝下的皇子只有三个。三阿哥虽是长子，可他资质愚钝，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儿子每每考察依旧不得进寸。若是将祖宗基业交给他，儿子怕将来无颜面对祖宗。”
“四阿哥又是那样不堪的出生，儿子曾经的确视他为污点，不想看见他，才将他送到园子里养着。可儿子年岁渐长，膝下皇子不多，不得不为大清的传承考虑，也让人私下打听过他在圆明园的一举一动。旁人只知儿子一直不喜他，却不知他的性子与老八如初一撤，若将大清江山交给他，皇室宗亲怕是不会同意，前朝大臣只怕也会架空他。当年皇阿玛为何看不上老八，难道皇额娘不知道？”
听到皇帝说起老八允禩，太后也陷入了回忆里。
当年老八为了大位，身为皇子不仅用银子四处拉拢朝臣，还低声下气许诺支持他的朝臣，待他得了大位，会让出部分权力。
老八为了一己私欲，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朝臣权力过大过架空皇权，会动摇大清的江山也不在乎。
先帝就是看清老八私欲太重，怕大清江山交到他手里会名存实亡，才说了那样难听的话，直接断绝了他继承大统的可能。
若四阿哥的性子真与老八相似，那这江山的确不能交给他。
见太后沉默不语，皇帝又道:“五阿哥生来就体弱多病，性子也颇为顽劣，所以儿子从未想过让他继承大位，才让裕嫔带着他去圆明园住着，正好也方便弘昼调养身子。皇额娘，细数下来，儿子现有的阿哥中竟无一人可继承大统，这让儿子不得不多重视柔贵人这胎一些。”
“皇帝的意思哀家明白。”太后应道。
“皇额娘要真明白才好。”皇帝直直盯着太后，平静道:“儿子知道皇额娘看重乌拉那拉氏的荣耀，看重皇后之位，对皇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因着皇额娘的缘故，有些事儿子也只当做不知。可皇额娘要明白，这大清姓爱新觉罗，不姓乌拉那拉，皇额娘是想让皇后扶持弘时上位，好让乌拉那拉氏趁机掌控大清的江山吗？”
“皇帝，你怎会如此想？”这话太重，即便身为太后，她也承担不起，遂不满道:“乌拉那拉氏虽是哀家连了宗的母族，但也只是臣子罢了，他们怎敢妄图动摇大清的江山社稷。皇帝，你这话太重了。”
“哦？皇额娘这么说，儿子便信了。只是皇额娘若还继续放任皇后，就别怪儿子不念夫妻多年的情分了。”皇帝也不与太后争辩，直接拿捏要害。
太后一惊，忙道:“皇帝，你要做什么？”
“儿子不想做什么，儿子只是想提醒皇额娘，别逼儿子废后。”皇帝冷声道。
“乌拉那拉氏不可出废后。”太后急切道。
看着太后那担忧急切的神色，皇帝只觉心冷。太后连皇后这个只是连宗的侄女都如此关心，却对他这个亲儿子不亲近，真是可笑至极。
越得不到就越渴望，越渴望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恼怒。皇帝此刻心里很是复杂，非常的不好受，也不想让太后好受，遂嗤笑一声:“乌拉那拉氏出不出废后，与爱新觉罗氏有什么关系？”
“皇帝，你说这话是要气死哀家吗？”太后也冷了脸。
“儿子不敢。”皇帝冷硬道:“若是皇额娘薨逝，儿子会让十四弟以及他的孩子都下去陪皇额娘，必不叫皇额娘在黄泉路上孤单。”
太后霍然抬眸看着皇帝，见他神色认真，心口堵得慌，就连说话气息也不稳起来:“你这是威胁哀家？”
“皇额娘说笑了，儿子这是孝顺您。”皇帝似笑非笑道。
“无故废后，皇室宗亲与朝臣都不会同意的。”太后硬邦邦道。
母子俩冷脸相对，互相说着伤害彼此的话。
皇帝闻言却笑了，“皇后做过什么皇额娘应当是一清二楚的。朕虽然没有特意去细查，却也知道一些。倘若朕决意要查，皇后的把柄一抓一个准，届时朕只要将皇后做过的事公布于众，朝臣与宗亲会同意废后的，皇额娘别逼朕。还是说皇额娘打心底里就不想让朕能有个聪慧的皇子能继承大统，想效仿昭宪太后杜氏，要兄终弟及？”
听到皇帝的自称，太后知道皇帝这次是认真的，遂软和下来:“皇后与你夫妻一体，若是她贸然被废，皇帝脸上也无光呀！还有，这大清的江山是你的，日后自然也会是你儿子的，哀家只想老十四能平平安安，从未有过旁的念头，更遑论效仿谁？”
见太后退了一步，皇帝的态度也软和下来:“那就好，看来皇额娘心里还是有儿子，有大清江山的。之前因着皇额娘之故，有些事儿子才一直当做不知，让皇后安稳的坐在后位上。不仅是儿子刚登基需要后宫安稳，更是不想因着废后一事弄得前朝后宫动荡，被老八老九的残余势力攻讦，被天下百姓议论。所以，皇额娘应该知道儿子的意思吧！”
“哀家知道了，皇帝放心，柔贵人这胎会安安稳稳的生下来。”太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怕皇帝会说出更可怕的话来，忙转首对着一旁的竹息道:“你去将哀家库房里的那对玳瑁镶金嵌宝对镯取来，待会儿替哀家走一趟，赐给柔贵人。让她好好安胎，不必来谢恩，一切以皇嗣为重。”
僵硬焦灼的气氛打破，竹息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应声下去。
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皇帝便离开了。
殿内只剩主仆二人，竹息端了盏茶递给太后，见太后神色不好，劝慰道:“柔贵人有孕，太后只等着含饴弄孙就是了，何必多想。”
“嫔妃有孕，哀家是该高兴，但有孕算不得什么，能平安生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喜事。”太后一脸无奈。
竹息面色微顿，自然明白太后话中指着的是景仁宫。这次皇后虽被皇上抓住了尾巴，被迫闭宫养病，可按着皇后的性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身为奴婢，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眉眼一垂，开口笑道:“奴婢瞧着柔贵人是个有福气的，又有太后庇佑，想必定然是无虞的。”
“柔贵人岂止有福气，她还有谋算呢。”太后声音冷淡下来:“她一入宫就给哀家送了亲自绣的佛经来，无非是家世低微又无依无靠，想要找个靠山罢了。哀家没召见她，她便懂事的不再来求见，得宠后也不张狂，不仅对皇后恭敬有加，还能在短短时日里接连升了两次位分，她可不简单。这次皇后会被抓住手脚，虽说是因为柔贵人对麝香过敏才导致的，可哀家不信她全然不知自己的情况。”
竹息跟随太后多年，这些浅显的道理自然也能看出关键。
竹息眉宇间浮现出一抹迟疑，犹豫着开口道：“照此看来，柔贵人确实心思玲珑。不过柔贵人腹中皇嗣险些被害一事，亦是事实。太后虽潜心礼佛，但此番可要出手，为柔贵人扫清障碍？”
太后一声轻叹，面上换了一副无奈神色:“哀家又哪里想插手后宫事务，只是实在是冤孽。皇后心狠手辣，皇帝登基前，她还是福晋之时，王府里就少有孩子出生，那些侍妾格格多有意外小产。如今一朝封后，权柄都在她一人手中，这后宫还不是随着她的心意，任由她乱来了。”
此话涉及皇后，竹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出言安抚道:“如今有您在，皇后便是再如何，也总归是越不过您去的……”
“话虽如此，但她掌管王府多年，也是个有本事，有手段的，就是哀家也不能保证，真的能护住柔贵人平安生子。否则，当初又怎么会让芳贵人与欣常在轻易小产呢？”太后一句话落，殿中陷入沉默。
其实主仆俩心里都明白，芳贵人与欣常在小产的事不是太后护不住，而是太后不想管罢了。
“可奴婢听方才皇上那话之意，若是柔贵人此胎有个差池，只怕会算在皇后头上……”竹息没敢说皇帝只怕还会算在十四爷头上。
竹息的未尽之语，太后又哪里不明白。皇帝方才那冰凉的模样，搅得她心绪不宁，怕皇帝真会废后，更怕皇帝会对老十四及其儿女下手。
许久，待太后心绪平静下来，才再次道:“哀家记得，竹若懂些医术，人也谨慎稳重，既然皇帝开口了，那就让竹若去春禧殿待上一段时日，直到柔贵人生产再让她回来吧。让她平日里多注意着些春禧殿的情况，有不对之处，及时告诉哀家。”
儿女都是债啊！她不仅要保全皇后的后位，还要保全老十四一家子的性命。可皇后已经疯魔了，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如何敲打，皇后只会嘴里答应着，私下该动手还是会动手。
她能怎么办，只能想法子保全柔贵人这胎。只要柔贵人能平安生产，她也就能安生了。
至于能不能养大，这就不关她的事了。养不大那是柔贵人的问题，皇帝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竹息点了点头“是，太后，奴婢明白了。待会儿奴婢去春禧殿送您给柔贵人的赏赐，正好将竹若领过去，会好好叮嘱她的。”说罢，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又道:“这会儿到礼佛的时辰了，奴婢扶您去吧。”
太后点点头，主仆二人沉默着，朝小佛堂而去。
另一边，安陵容抹了药膏，正在暖阁中歇着，沈眉庄挑起门帘进来，关切道：“听说你昨日身子不适，传了太医，如今可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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