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见他如同被定住一般，明白了他内心的无措与惊惶。
不过，她准备卖赵太医一个人情，才好将他的心完全收拢和过来。
是以，她轻笑一声，语气缓缓地说道：“皇上，臣妾听闻赵太医家中有两子。长子随赵太医学医，准备继承赵家的衣钵；还有一幼子，听说甚是聪慧，在读书一道上颇有才学。只是碍于出身问题，一直寻不得名师教导。臣妾觉得，这般聪慧的孩子，若是因此耽搁了，实在可惜。”
赵太医愣住了，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他看了看目光含着深意的安陵容，又望向沉思的皇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自来阶级以士农工商划分，而他们医者的地位并不比商人高多少，属于“三教九流”中的“中九流”。即使他成了太医，依旧难以摆脱阶级的束缚。
若是家里的孩子有读书的天赋，他们自然很是欢喜，可也忧虑。
要知道，想为孩子寻得名师，日后走科举一道，好让子孙后代能跨越阶级，又谈何容易呢？
可若是能有机会让孩子拜得名师，日后有望考取功名入仕，那么他的后代中至少有一支能够跨越阶层，这对长子一家来说无疑也是个依靠。
毕竟自己总有不在的一天，孩子们总得有个保障才是。
想到此处，赵太医心动不已。他的幼子如此聪慧，却因出身问题不受那些名师重视，这让他心痛不已。
难道也要让于读书一事上有天赋的小儿子同样走自己的老路，日后家中世代都只能做个大夫吗？
自己虽为太医，听着也是为官的，可却依旧地位低下。如今好不容易柔贵人提起此事，也给自己说情，皇上似乎也在考虑要给自己什么赏赐，他真的甘心错过吗？谁不想为儿子谋个锦绣前程呢？
不等赵太医想着该如何开口为自己的幼子求个恩典，求得名师教导，就听皇帝漫不经心道:“既然柔贵人觉得你的幼子聪慧，没有名师教导可惜了，那朕就恩准他去国子监跟着学习，如何？”
赵太医心中激动得难以抑制，连忙跪下磕头，颤声说道：“微臣谢皇上恩赐。”
他万万没想到，只是尽职看顾柔贵人此胎，也没有向柔贵人投诚，却得这样天大的好处。
那可是国子监啊！既是朝廷培养官员的最高学府，也是执掌天下教育的核心之地，如今能入读的大多都是八旗子弟，以及各位大臣家的孩子，他的小儿子能破格进去，真是走了大运！
为了不让小儿子在里面被排挤，也为了给自家寻一个可靠的倚仗，他得紧紧依附于柔贵人才行。
这位柔贵人，眼下圣眷正浓，仅凭几句话便帮他实现了连做梦都不敢奢望之事。若将来她再诞下皇子，地位与圣宠必定更加稳固，他投诚于她不亏。
而且，他的幼子之所以能获此恩典，全因柔贵人的说情。
皇上开恩让他幼子入国子监之事，有心人只要想查，便能查到与柔贵人有关。换言之，一旦他的幼子去了国子监，无论他是否是柔贵人的人，届时都会被归于柔贵人的阵营。
可这样的恩典，他既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毕竟，在宫中当差，若不想终生碌碌无为，就注定要依附某位妃嫔以寻得提拔。
有了靠山，日后意外被卷入后宫争斗时，才不至于稀里糊涂成为替死鬼。
更何况，他欠下柔贵人如此大的一个人情，除了投诚于她，竭力为她效力，他也实在想不出其他能够偿还的方式。
若日后柔贵人的地位稳固，他的仕途自然也能借此更进一步；便是他的长子将来想进入太医院，也能仰仗这一层关系，不至于在复杂的权力倾轧中被排挤打压，没有出头之日。
细细思量之下，赵太医心中也知虽投靠柔贵人难免会有隐患，但相较之下，好处却更为显著。想到这里，他心中的那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了，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依附于柔贵人。
安陵容的眼睛一直落在赵太医的脸上，细细观察着，在瞧见他些微变幻的神色最后坚定起来， 她心中了然，明白这人已经彻底投诚了。
看来，从今往后，她在宫中又多了一个可堪信任、能为她所用之人了。
虽说她身边有商枝这个通晓医术的宫女，但商枝的医术终究比不得赵太医习医几十载、且家学深厚、医术精湛。
尤其在一些秘药毒药的领域，太医的见识更加广博得多。因此，她需要一位忠心的太医为她所用。
更何况，宫中的一些事情，能借太医之手来处理，终究会更为妥当。
皇帝一心牵挂着前朝秘药之事，并未察觉到安陵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笑意，也未曾注意安陵容与赵太医无声的默契。
他沉声吩咐道：“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知晓，你可明白？”
赵太医连忙点头回道：“微臣明白，微臣今日不过是例行给柔贵人请平安脉。”
听到此话，皇帝颇为满意地点头，又道：“你先退下吧，稍后朕会差人传你去养心殿。”
“是，微臣告退。”赵太医恭敬地起身，背起药箱缓缓退出去。
待屋内宫人退了下去，安陵容一直压抑着的害怕顷刻涌了出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声音颤抖着说道：“皇上，究竟是谁想要害臣妾？臣妾好害怕啊！”
说罢，她一下扑入他的怀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若非今日皇上在这儿，又因着您的龙威震慑住那些阴祟手段，恐怕臣妾还无法察觉燕窝中的异常。一旦吃下，那臣妾与腹中孩儿只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见状，皇帝心疼的用手轻柔地替她擦拭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只觉自己的心也被揪了起来，愈发心疼：“别哭，别哭，有朕在，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说着，他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低沉的声音透着无限怜爱：“你哭得朕的心都疼了。”
一想到安陵容差点中招，也与纯元和那个孩子一样离他而去，他不禁一阵难受。
究竟是谁如此狠毒，在后宫里竟敢使用前朝秘药，这可是大罪，难道不怕牵连九族吗？
暗中那个威胁到他的安全、搅得后宫不宁，甚至可能会让动摇民心之人，他一定要查出来，让其生不如死！
更何况，容儿这般的柔弱善良，为他孕育子嗣又与世无争的女子，竟然也会遭受这般毒手，欲置她们母子俩于死地。
这后宫，当真是鬼魅横行啊！
想到这里，皇帝的怒火愈发炽烈，也越发心疼安陵容。
安陵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很快浸透了皇帝胸前的衣襟。
她伏在皇帝怀中，声音带着些许破碎的哽咽：“臣妾自问入宫以来，从未与人相争。面对高位妃嫔时，臣妾向来恭敬有加，面对低位妃嫔时，臣妾也从不欺辱，可为何偏偏有人如此憎恨臣妾？若只是针对臣妾一人，臣妾也认了，可如今臣妾腹中还怀着皇嗣啊……她怎么能够这般狠心？这是皇上的骨血啊！即便她对臣妾心存怨恨，为何连皇上的血脉也不愿放过呢？难道……难道她连皇上也恨上了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利刃，直直刺入皇帝的心底。
皇帝脸色一沉，心头又涌起一阵怒火，忽然想起了之前接连小产的妃嫔，也想起了纯元以及那个他曾寄予厚望却未能活下来的孩子。
当年，他忙于与兄弟争夺大位，加上自己还年轻，对子嗣之事并没那么在意。对于妃嫔接连小产的事情，他也从未深究。
那时，他认为一个女人若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那还不如不要生，因为生下来也依旧护不住。
更何况，彼时他全副心思都在朝堂的夺嫡之上，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事，更没精力去替这些女人护着孩子。
如今他已年过四十，膝下子嗣寥寥，仅存的三个皇子在他看来无一人可堪大用，更别说让他满意了。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颇为不虞，便对皇嗣之事也重视起来。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后宫之中的暗流涌动，妃嫔屡屡发生小产之事也绝非上天惩罚这么简单，背后恐怕更多是有着人为的算计。
可是前朝事务繁杂，既要铲除老八、老九余党以稳固朝堂，又要应对西北叛乱以及民间蠢蠢欲动的前朝余孽，他实在分身乏术，哪还有精力关注后宫里的暗流？
但现在不同了，有人竟然在后宫用前朝秘药害人，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这一次，他不能再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必须彻查清楚，看看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
皇帝轻拥着安陵容，语气温柔的安抚着：“容儿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别哭了，太医叮嘱过，让你保持心情平和，以免伤了身子。你不是说了孩子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了吗？你这样哭下去，孩子若是听到了，万一他以后也变得爱哭起来，该如何是好？”
他摸了摸安陵容隆起的肚子，眼中满是期盼与慈爱，“朕今日还未给他做胎教，万一他着急了怎么办？”
安陵容见好就收，顺势收敛了泪水，眼波流转间满是对皇帝的依赖，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臣妾不哭了，臣妾相信皇上一定不会让臣妾与孩子受委屈的！”
她这副全然信赖的模样，正正戳中了皇帝的心。
待皇帝给孩子念完书，两人又温存的说着话。
闲聊几句后，安陵容带着几分好奇道：“臣妾之前听欣常在提起过，她曾不幸小产。之前的芳贵人……也未能保住孩子。这些年，皇上的子嗣稀薄，除了宫里的三阿哥与淑和、温宜两位公主，再加上圆明园里的两位阿哥，算来皇上膝下竟只有五个孩子。臣妾还听说，从前在王府时，也有不少姐姐怀胎时都小产了。不知她们全都是意外小产的，还是……与臣妾一样，被暗中下手害了。”
说着，她的目光饱含感激地望向皇帝：“臣妾若非得皇上与太后怜惜，遣了有竹若与芳菲两位姑姑来悉心照料，恐怕也会像那些姐姐一般，糊里糊涂地失去孩子。若是当初那些姐姐身边也有经验老道嬷嬷照顾着，或许就不会轻易小产了。那么，如今皇上膝下想必已儿孙满堂了。可惜……”
可惜什么，她故意不再说下去了，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剩下的让皇帝自己去脑补。
毕竟自己脑补出来的事，比听别人说的更容易相信，也更容易代入进去。
果然，安陵容的话在皇帝脑海中不停翻涌着。
妃嫔接连不断的小产背后，有意外的成分不假，但人为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些。
皇帝眉宇微沉，眼中寒芒乍现。他的后院自府邸时期便屡屡接连发生妃嫔小产之事，莫非老八那伙人也插手了？
毕竟，老八就是个阴险小人，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并非不可能。就连弘历的降生，也是自己被他们算而来。
只是，他觉得事情恐怕不单单只有老八那伙人的插手，他后宫的女人中必然也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是谁？是华妃吗？不可能，华妃虽然喜欢拈酸吃醋，但本性不坏，不会做出这等狠毒之事。
有这个能力，能害了那么多孩子的，难道是皇后？
可皇后无亲生子嗣，无论哪个妃嫔所生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日后不管他传位给哪个皇子，她都是无可撼动的母后皇太后。
即便孩子的生母成了圣母皇太后，在她面前也是低一头的，她似乎没必要对后宫的子嗣赶尽杀绝才是！
思索间，皇帝的目光愈发幽深，如刀锋般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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