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去圆明园避暑，皇帝不仅携后宫嫔妃同行，还带上了一些看重的大臣一同前往。
登基之初，皇帝便将圆明园附近的一些皇家园林赏赐给了几个亲信大臣，尤其是给怡亲王的那座园子最好，也距离圆明园最近。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时常让十三弟留宿在圆明园，并特意为十三弟在园内安排了一处专属院落。
这般的信重，不知羡煞多少人。
就是吧，皇帝总觉得十三弟太过恪守君臣之礼。每次只要他不再三开口将人留在园子里住下，十三弟就会执意返回自己的园子，不愿有过半分僭越之举。
他觉得十三弟应该和老十七学学。那老十七在圆明园中随性自在的到处晃荡，举止间仿佛把这园子当做了自己的一样。
他心里对老十七这种行为是不喜的，此番前来圆明园，他心里不是很想带上老十七。只不过，他一向对外表现出很看重老十七，仅次于十三弟，若骤然冷落，反倒显得突兀了。
而那些未被带上的大臣，则不得不每三日天未亮便匆匆赶去圆明园上朝，往返奔波，颇费折腾。
队伍不知行驶了多久，安陵容坐在马车内早已百无聊赖。她微微撅起嘴，侧头对沈眉庄说道：“眉姐姐，这马车上实在无趣得很，咱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沈眉庄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语气温和地安抚道：“虽说圆明园不算远，但顾念车上的嫔妃们，车速自然不会太快。依我看，少说也得晚膳时分才能抵达。”
安陵容点点头，随手挑起车帘即可见到不远处稼穑农桑、陌上轻烟，闻着轻风送来的野花野草的清新，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她拉了拉沈眉庄的衣袖：“眉姐姐快看！”
沈眉庄笑着凑过来，目光透过掀开的车帘望向外面，见得远处一派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乡野景色，不由得轻声笑道：“瞧你，如今有了身孕，倒越发像个孩子了，不过是野趣的景色就让你这般高兴。”
然而，安陵容的目光却突然落在从上空飞过的几只鸟儿上，在那一瞬间眼里染上了一抹阴霾。她们这些人，虽看似尊贵，可又怎比得上飞鸟的自在？
想起自己曾经身处的世界，亦如这些鸟儿般自由自在，而今来到了这里，却成了笼中之雀。
只是，这条路终究是她当初最好的选择，纵使难受，也不该说出来坏了旁人的好心情。
她迅速敛去眼中阴霾，转头笑道：“姐姐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看得欢喜。”
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前行着，渐渐远离了紫禁城的层层宫墙。
两人笑闹片刻后，沈眉庄似乎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容儿，那日在景仁宫里，你可猜到皇后设了怎样的圈套等着我？这几日忙着收拾行装，没空细想此事，但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安陵容嘴角弯起一抹浅笑，问道：“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沈眉庄沉吟片刻，缓缓道：“结合那日皇后的话，以及你的提醒，我猜该是与裁减分例有关。只是，我始终未能理清她到底想借此达成何目的。”
安陵容听罢，眉梢微扬，继而神色一敛，语气低缓地说道：“姐姐，你细细想想，你贸然提议裁减宫例，必定会引起满宫嫔妃的不满，可对？还有，将绿豆汤折算成银子发放给宫中奴才一事，姐姐也知道，这些银子最终到不了底层宫女太监的手里。他们原本还能每日喝上一碗绿豆汤解暑，若是换成银子，不仅绿豆汤没了，银子也未必能到手，姐姐以为他们会不会心生怨怼？虽说他们大多是位卑的宫女太监，但姐姐莫要忘了，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一旦有人从中挑拨，哪怕他们不敢明着针对姐姐，暗地里总会有些小动作、小绊子，到时候姐姐怕是疲于应付。”
“还有妃嫔们……”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旁的人暂且不论，单说华妃，她一向奢靡惯了，尤其钟爱荤腥菜品和蟹黄酥。若姐姐提议削减宫例开支，皇后便可借机让御膳房将各宫菜色尽数换成素菜，并暗里散播流言，称这都是姐姐的主意，皇上都已同意，她也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如此一来，众妃嫔心中的怨怼会朝着谁去？自然是姐姐了。其他妃嫔或许还不会太过为难姐姐，但华妃……那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啊。”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沈眉庄。
沈眉庄顺着安陵容的话细细往下想，忽然脸色骤然一白：“依着华妃那无事都要生事的性子，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是啊，这才是皇后真正的用意。”安陵容的声音悠长，徐徐说道，“经过丽嫔一事，姐姐应该也看清了皇上对华妃的偏袒。对华妃的责罚不过收回其协理六宫之权，几句口头的申饬罢了，实际上未曾伤及她分毫。
“即便近来皇上对她稍有冷落，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毕竟年羹尧仍在西北为朝廷效力，等到时机合适，皇上必定会找个借口重新宠幸她。
“皇后与皇上夫妻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容易从华妃手中收回了宫权，且皇上又有意疏远华妃，她又岂愿华妃再度得宠？
“可皇后心里也清楚，只要年羹尧在，她就无法阻拦华妃复宠，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比如挑拨华妃对姐姐仇视，引华妃对你出手，再借我们的手抓住华妃的把柄，并将其捅出来。
“为了安抚姐姐与沈家，即便要顾及年羹尧，皇上也会延迟复宠华妃的时间；若期间再有其他关于华妃迫害妃嫔或皇嗣的事发生，恐怕华妃复宠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哪怕年羹尧上折子给华妃陈情，可华妃做的恶事太多，可以说是罄竹难书，皇上愿意留着华妃的性命，好好供养着，已是对年羹尧的恩典了，年羹尧哪里还敢有其他过分要求？
“假使华妃真的在算计姐姐时占了上风，姐姐不幸陷入圈套，皇后同样不亏。
“到那时，姐姐与华妃势必将形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姐姐亦有家族支持，若是因此而奋力扳倒华妃，那皇后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便足矣。
“更甚者，若姐姐被华妃设局所害，沈家得知了消息，以伯父伯母对姐姐的疼爱，他们又怎会善罢甘休？自然会紧咬住年家，尤其是紧盯着年羹尧不放。
“届时，皇后便可以利用沈家为姐姐报仇之心，将他们彻底推向对付华妃兄妹对立面。这一局，不论姐姐和华妃最后谁胜谁负，最终获利的都是皇后。
“更何况，姐姐家世不差，亦是武将人家出身，又颇得皇上与太后看重，皇后自然也会担心除掉华妃之后，姐姐会成为第二个‘华妃’。
“如此一来，皇后想必也想着要趁机将姐姐这一未来的心腹大患扼杀于摇篮之中的。”
安陵容话音极低，却听得沈眉庄的面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煞白如纸。
她怔怔地看着安陵容，声音里透出几分慌乱：“容儿，她……她不仅想算计我，还想算计沈家？”
“姐姐，我何时同姐姐说过假话？”安陵容轻轻叹息，“虽这只是我的推测，可从种种迹象来看，皇后的心机深不可测，谁也不知她哪一句话背后暗藏着玄机，又存着怎样的算计。所以，面对皇后时，我们无论如何揣度，都不为过。而且……”
“而且什么？”沈眉庄追问道。
安陵容凑到沈眉庄耳边，压低嗓音，轻声说道：“姐姐，当初我刚查出有孕时，皇后遣剪秋送来的东西里，混入了两件浸了麝香的物品。若非我对麝香过敏，及时察觉，那我腹中的孩子是否还能安稳留到今日，且不好说呢。”
“我想起来了，这件事发生后，皇后突然因头风发作，要闭宫养病……”沈眉庄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所以，皇上当时应该是查出了此事与皇后有关，这才让她‘生病’闭宫，实为禁足，对吗？”
安陵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皇上事后告诉我，是底下的奴才办事不当心，送错了东西。可我过敏不过几日，皇后就闭宫养病，这未免太过巧合，不得不让我怀疑正是皇后动的手。一来后宫禁用麝香；这二来，麝香极为名贵，非常人能轻易获取。若不是这位后宫中最尊贵的皇后娘娘亲自下令，就凭那些奴才，他们又如何能拿到麝香？”
沈眉庄的手攥紧了安陵容，语气急促：“既然如此，皇上为何选择隐瞒真相，只让皇后闭宫养病一段时日便罢了，这可是谋害皇嗣的大罪啊！皇上他……”
“姐姐是否觉得，皇后谋害皇嗣这样的大罪，皇上却轻易揭过，实在是难以置信？”安陵容话音未落，已见沈眉庄微微颔首，她唇角便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语气含着一丝讥讽:“姐姐，当时后宫里可以说是华妃独大，连皇后都要退让一射，西北正逢叛乱，朝廷又需要年羹尧去平叛。
“这个时候皇上要施恩于年家，自是无可避免地偏宠华妃。
“况且，姐姐也知道了皇上对年家兄妹始终心存戒备，甚至独赐华妃‘欢宜香’。那段时间，华妃不仅是盛宠，更掌控了相当一部分宫权。
“试想，若皇后真因这桩事获咎，宫中还有谁能制衡华妃？
“为了后宫的平衡，为了前朝的安稳，也为了不使华妃权势过大，我腹中的只是个尚未出生、连男女都未知的胎儿罢了，又如何能与江山社稷相比？所以，皇上自然是轻轻揭过此事。
“再一个，皇上应该只是怀疑此事与皇后有关，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加上孩子也无事，皇上又怎会因此问罪一国之母呢？”
“是啊，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又哪里抵得过江山安定……”沈眉庄喃喃低语，理智告诉她，皇上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她的心头却又似被寒冰侵袭一般，即便身处炎炎夏日，仍觉浑身冰冷。
不论是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也好，还是皇嗣也罢，于皇上而言都只是权力的点缀。
若是对稳固前朝有用，或是能得他的几分喜欢，那便多宠爱几分；但若妨碍了大局，哪怕再受宠爱，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想明白后，沈眉庄满腔苦涩涌上喉头。
那么她呢？为何皇上对她格外看重，刚入宫没多久，便越过资历更深的齐妃、敬嫔等人，让她着手学习六宫事务。难道这一切也不过是利用她，拿她作为制衡华妃的棋子吗？
想到这里，沈眉庄突然间恍然大悟，仿佛迷雾散尽，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是如此吗？
想起她曾经天真地以为，皇上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与喜欢的，可实际上，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一枚棋子，一颗为制衡华妃而选入宫的棋子。
她自诩聪慧，到头来竟还不如容儿看得透彻。待哪一日她失了宠，恐怕连原因都无从知晓吧！
思及此，她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幽幽开口：“容儿，你是不是早就看明白，皇上对我的所谓看重其实是别有用意？”
安陵容闻言轻叹一声，神情复杂难辨。
一方面，她希望待她如此好的沈眉庄能够尽早看清这一切，免得陷入能得到帝王情意与信任的妄想中，从而能在深宫中更清醒、更好地活着。
但另一方面，见到沈眉庄终于悟透其中关节后那副失魂落魄的灰心模样，她又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有些残忍了，将血淋淋的真相揭开，破灭了沈眉庄心中的美好期待。
“姐姐，容儿家中境况，你也知道一二。”安陵容目光悠悠，声音低缓，带着几分无奈，“为了保护母亲，我不得不从小学会察言观色，尽量去揣测父亲和姨娘的心思。其实，容儿又何尝愿意活得这般明白，将人性看得如此透彻？
“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母亲的性子又软绵，身体还不好，她只怕在后院里早就保不住性命了。
“容儿很羡慕姐姐。你有父母的疼爱，家里虽然也有姨娘和庶出的弟妹，但伯父对伯母始终很是尊重，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糊涂事，因此姐姐才能一直保持心底里的美好与善良，把人性往好的一面去想。”
她的声音顿了顿，眼神里多了一抹柔软，“姐姐，你知道吗？正因为你是这样重情且纯粹之人，容儿才会被你吸引。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姐姐能像对莞姐姐一样待我。只是……有些事情并非容儿不想早些告诉你，而是这些仅是我的猜测罢了。
“而且那时候姐姐正满心欢喜得了皇上的看重，容儿不愿泼姐姐冷水，不愿让姐姐误会我是出于嫉妒才说的这些话，更不想让姐姐得知真相后徒添悲伤。容儿想着，反正只要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姐姐被人害了去。”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眸，语气愈发低沉，却不妨碍她继续茶言茶语:“然而如今，皇后手段日益过分，我身子也愈发沉重，时常觉得疲倦，唯恐无法顾全姐姐。姐姐如此善良、美好，若是因此遭受陷害，而丢了性命，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因此，我才鼓起勇气提醒姐姐此事，望你能看清皇上的用意，皇后的阴毒，太后的态度，以及后宫中的复杂局势……还请姐姐莫要因此怪我，同我疏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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