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杖破风之声呼啸过耳,挟雨击棰于清瘦的脊,身躯震颤着前倾,照见地堑聚起的水洼里,唇珠啮得没了血色。
雨水落在鼻尖,薄风裹来濛濛扑面,透着早春的清寒,绵密如针,不觉沾湿了眼睫,我手掌扪着潮冷的青砖,颤抖的指节森凛凛地发白。
“住手——”
隔着重重雨帘,我隐约听见身后有人高唤,和着薄薄的雨声,仿佛是从云外丝丝缕缕地飘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睿哥儿,好孩子快起来!”
“表姐……”
我迎着雨微微抬颌,映入眼目的是那张与我母亲肖极了的脸,她弯下腰一壁来扶我,一壁挥袖斥退那些手执宫杖、惶忙无措的宫人:
“行了,太后都走了,你们还真要打不成?伤了公主,你们担待得起么!”
“打!”我冷笑着跪起来推开她,灼灼的眼眸中蓄着几分狠戾,攥着衣襟切齿拊心道,“越兴儿打死我,你替我看着,看她痛也不痛,悔也不悔!”
“傻话!”她蹲下身将手轻轻搭抚在我肩头,递目与侍女,移伞来为我遮雨,又凑至我耳畔轻轻道,“他们不敢。”
表姐说着指了指将将蓄满的水洼,吩咐宫人:
“看着水里的影子了不曾?照着殿下的影子打二十。”
皇后既开了金口,执杖的宫人不敢懈慢,相对看看彼此,便当真迈步上前,执行起这个荒诞的命令。
竹杖敲击着古老的青砖,击起些微水花,于浅洼里悠悠划开一道又一道波纹,我痴痴地望着水镜里扭曲的影子,搅弄得水蛇一般扭扭漾漾,被它们击碎又拼合,三分肖人,七分又肖鬼,于喉根里迸出两声森冷的笑……
表姐宣来轺车,一路伴我还至广信宫,一时又教烧炭生火,又教煮茶烹汤,我倦了,只握着她的手于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我醒得很迟,日光浅浅地透过纱帘,东风吹卷,将玄色是袍角曳入惺忪半睁的眼,半梦半醒之间,我含混着唤了一声:
“姐姐……”
我翻了个身,不经意蹭着背后的檩痕,登时刺痛遍袭肌骨,激起一声冷汗,我呜咽一声,彻彻地醒了。
“你几时与她这般亲厚了?”
我扶榻坐起,听见帘外传来悠沉的嗓声,青瓷盏轻叩案几,肩臂微微一颤,我信手披了衣裳,只在榻上淡淡问了一声:
“陛下圣安?”
“朕躬安,听说你不大安,过来瞧瞧。”
“陛下看臣笑话来了?”我拂开帘子,拍了拍榻旁的绣墩:“来坐。”
他闻言不由破颜轻嗤了一声,收起沉肃的脸容,而后微哂着摇摇头,踱步过来褰袍坐下:
“你想见婉儿可以跟朕直说嘛,何必去触那霉头?”
我低头漫不经心地玩着佩玉的流苏,侧着脸并不看他,半日才低低道:
“我不想求你。”
他拊膝一叹,又来笑我:“自家兄妹,说什么求不求的——”
“哦——”我恍然大悟一般挑起眼梢来睨他,“你要欺负我、弹压我的时候,就说自家兄妹了?谁稀罕跟你一家?”
他笑了笑,也没有否认,转而又问我:
“江南叶宅遇袭,叶流云毫发无伤,百姓震恐,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活着也行,死了更好。”
“怎么说?”
“凭一人之力,足可以倾一城,毁一池,灭一国,哥哥,你不觉得,像大宗师这样异乎常人的危险存在,早就该死么?”
“说什么疯话!”他抬手于我额角狠狠弹了一指,斥道,“叶家世代忠良,若得知你在背后如此暗算,岂不寒心?”
我容色无改,只略略偏首来躲他,淡淡道:“那有什么,你剐了我,不就好了。”
“云睿!”他眉峰深蹙,抚膝又叹,“朕……从未疑心过流云世叔。”
“你疑他不疑,与我何干?”我眼波澹澹,百无聊赖地垂睨着衾面曲折的纹路,“我已不是皇室中人,今后我做什么,都与你没有关系,你想把我怎么样,就把我怎么样。”
他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在我面前,他极少怒形于色,我越发扬起脸来满目无辜地望着他:“你生气了?”说着挑唇一笑,“那你打我呀,出出气——自家兄妹,别客气!”
他拂袖起身欲走,我赶忙扯住他,弱声唤道:“哥哥……”
他稍稍迟疑驻足之隙,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来匆忙趿着绣履仆身吸在他背后,柔声糯糯道:
“哥哥,我知道你是在回护我,我就是气不过,想怄怄你,出口气。”
他无奈地吁叹一声:“本来身子也弱,折腾什么,好好歇着……”
“可是哥哥!”我话锋陡然一转,声意也忽然凌厉,“你不该与林若甫一道儿蒙我,母后赐婚之事,教我知道又如何?难道我会为了自个儿,去断他的前程么?我从前有多少次机会这样去做,可我从没有这样做过……”我双臂拢住,将他的腰封掐得愈紧,湿红着眼尾,喃喃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要我死得不明不白,你答应过我的!”
“放开,成什么体统!”
“我不管,你还认我这个妹妹,就要对我好一些,罚什么都好,但俸禄你要补给我,内库也不许给别人!”
“唉,哄朝臣的话你也当真?给你,给你就是了。”
“给多久?”
“世袭罔替。”
“又诓我,我无夫无子,谁来袭替?”
“你可以传给婉儿嘛——”
听他说到婉儿,我忽然松开手臂,默默不语地坐回榻上,他挨着我坐下来,替我理了理耷垂的鬓绺,温声道:
“你好生养养精神,不要多想。”
我微微侧转过身去,他又叹:
“为什么总不肯信朕呢?朕总不会害你——听闻近来你与皇后走得近?你不是一贯也不大喜欢她么?”
我低着头,忽然道:“她也挺可怜的。”
“可怜?”他声意一冷,“呵,那些人杀害你姐姐的密谋,你以为她浑不知情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阖目道:“就算知情,我也不怪她了,是我的舅父、表兄做了刀刃,背后的执刀人是我的亲哥哥,我的母亲和嫂嫂除了冷眼旁观,还能做些什么呢?若是心怀仇恨,我早就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他毫不避忌地露出嫌恶态度:“你如今重权在握,满宫妃嫔皆知避嫌,独她是个蠢的……”
“她与满宫妃嫔不同,宁才人出身低,他们母子素来没有什么野心,有你护着便足够了;淑妃娘家显赫,二小子争气,她愈发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惹人眼红;宜儿还小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腹中孩子也尚且不知男女。承乾不同,他是太子,除了我,实也没有什么戚里亲眷可依靠……哥哥,你没有害过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顾太子的前程?我是疯,却也没疯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你……”他一时语塞。
我轻轻靠在他肩上,哼道:“原来,从前你并不是浑然不在乎我,你是嫌弃我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