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偷来的甜”

承乾跟我的时候不过九岁，表姐同我说了多回我也没理，后来因为禁足的缘故住回宫里，才教我重又想起他来。那时节他还小，起初我原不想过早将他卷进对付朝臣的那一通阴谋里，只与他说些正道，一心为他日后铺路。他又长大了些，已然不是当初的小豆丁了，甚而身量已经撵上长他一岁的林珙，眉宇间又添了几分他父亲的俊朗。

我对他说：

“你父皇勤于国事，你又没到听政的年纪，他不能亲自带着你，你娘精神不济，祖母年岁又高，是以从今往后，你便跟着姑姑罢。”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林珙也渐渐住了回来，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因为有婉儿这个妹妹的缘故，彼此十分亲厚。

我对林珙是娇惯的，私下无人时他唤我母亲，我便不由从心底里生出慈母的爱怜，特别是那双与他父亲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正气凛然的眼眸，仿佛生来就是精美的艺术品，应当陈列于神庙之中供人欣赏与膜拜。

至于承乾么，承乾在我哥哥和表姐的严厉教导下，他性情温润，文质彬彬，比老二小时候好带许多，然而我毕竟没有养过他，相比之下总会显得疏离一些。当他见着林珙与我亲昵时，我可以窥见他眼里流露出却强抑着的艳羡，甚而还有一些隐隐的委屈，可是再如何委屈，他也不会像林珙那般在我跟前放娇。

承乾是内敛而警畏的，分明皇宫是他自己的家，他反却更像寄人篱下的那一个，像个偷了米的小老鼠似的，散学回来，也常常敛声屏气、恭身低头趋着小步，庄谨得骇人。

起初我并没有精力去过问这些细节，也便由他去，直到我几番察觉他看向我时小心翼翼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模样，才忍不住问他：

“怎么，有事？”

“姑姑不高兴么？”他拘谨地端坐在下首，轻声开口。

我被他问得微微一愣，举目便碰上他清澈的眼眸，只摇头淡淡道：“没有不高兴。”

他默默垂下眼，退步去偏殿更衣，我忽然唤住他：

“乾儿，来。”

稚子懵懂地靠近，眸光中浸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与欢喜，我低头将一只蜜蜡的珠串系在他腰带上，轻声嘱咐说：

“去你父皇那儿昏定时，见着侯公公替我带句话儿，说姑姑念着御景亭那边的红果儿，请他得空去偷几个来。”

我所说的红果儿并不是指山楂，而是御景亭北侧种着几株野枣，是当年叶轻眉从京郊的山里移来，亲手种下的，小时候哥哥总让侯赢陪着我去打枣儿，后来我渐渐大了，对这些野果没了兴趣，果树日渐荒疏；再后来叶轻眉亡故，这果树也便成了她留下的念想。承乾太小，从他记事起只听说过他父亲下达的禁采令，这背后的故事，他又哪里知晓呢？他无措地站在原处，抿着唇憋红了脸，忸怩了半会儿才捻着衣角缓缓问道：

“姑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被父皇发现了会打他板子的吧……”

我低头替他挼平衣袍，假装犯难似的思索着默了一默，看向他道：“确实不好……”又和软下声气，“可是姑姑想吃嘛。”

“嗯……承乾去求父皇赏一些给姑姑？”

看着他乖顺的模样，我曳着珠串的流苏挑唇微微一笑：“姑姑觉着——你父皇赏的，没有偷来的甜呢。”

“好吧……”他耷拉着脑袋，勉为其难地应下。

我笑着拍拍他：“去罢，别教你父皇知道了。”

承乾申末出门，一直快天黑也没有回来，我又不好贸然惊动哥哥和母亲，只好遣宫人一遍又一遍地去找，小太监将他背回广信宫时，已近戌时，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又腾地蹿起一股火气来：

“你还知道要回来！”

他缓缓从小太监背上爬下来，旋即肃然褰袍跪地，他这一跪，倒教我生生将责问的话咽了回去，他低着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藕色的荷包，打开来捧在掌心高举着递来，灯烛映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并一双含情含怯水盈盈的眼眸：

“姑姑……红果儿。”

我略略怔神，垂下微湿的目，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捧来的荷包，看着里边红彤彤的野枣，却也无暇去想叶轻眉在时那些美丽的往事，只觉得手里沉甸甸，我问他：

“你自己去摘的？”

他点点头，身旁的小太监如实回告：

“太子殿下支走身边的人，爬到树上去摘果子，摔了一跤……”

他仰起脸来巴巴儿地望着我：

“承乾贪玩，偷了父皇的果子，和旁人一概无关。”

我摇摇头，将他扯起来，于他脑后轻拍了一记：“你这个傻小子！”

太子爬树摔跤，御园的果子被盗，终究没能逃过圣上与太后的眼睛，清宁宫出人意外的沉寂，倒是我哥哥当夜特遣了侯公公送伤药来，也算是歪打正着。

“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是无碍，难为公公亲自走这一遭，过会子回去，还烦公公替孤告罪。”

我回头看了一眼稚子睡颜可爱，轻轻从榻上起身，放下纱幔，侍女执灯，映透窗纱一段柔暖的橘光。侯公公搀着我还至明间，我偏首来低低问他：

“圣上……可曾交代什么？”

“哦，”他看出我的疑虑，“圣上说，小孩子难免摔摔打打，教殿下不必过于担惊。”

“嗯。”我点点头，有些失神的模样。”

他察顾四下无人，又附耳悄声道：“圣上想起过两日是叶姑娘的生辰，瞧着有些伤怀……”

我淡淡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圣上总忘不了叶姐姐。”回身招手唤侍女道，“你去将那只梅花纹样的匣子取来。”

目送宫女走远，我看着飞檐下朱丝悬系的銮铃，于暗夜里呜呜低鸣，婉声低嘱：

“匣子的机关夹层里有我的密信，送去给西市疏影阁的哑巴匠人，你若不便出去，也要派个妥帖的人替我送出去，万或走漏风声，你打死也要咬定说自己概不知情，是圣上遣你来探望本宫，本宫利用你一回，你忠心敬事而已，其余与你并不相干。”

“殿下，那密信是……”

“多嘴。”我面上一紧，而后缓了缓神，看向他道，“总之不是什么坏事，万或不效，罪责由我。”

廊间传来叮铃的佩鸣，侍女抱了匣子来交给侯赢，我也恢复了寻常的容色，托他道：

“叶姐姐留下来的一些旧物，几番来往江南、信阳，都颠散了，宫里司饰的那几个丫头粗手笨脚的我也不放心，劳公公仍旧替我送去疏影阁修一修。”

趁着月色，我出到庭中，陪他走至仪门，将承乾今日言行款款与他道来：“太子虽年少，已见仁君气象，你替我禀告圣上，请他安心。”

对于承乾的宽裕仁孝，我表面欣慰，实则心底里总有一缕不敢明言的隐忧。

“人善被人欺啊……”

我耳畔又想起他母亲醉酒后的那句慨叹。

显然我的忧虑是对的，我哥哥对承乾的仁弱十分不满。事情的原委传到圣上耳中之后，侯赢被革了三月俸禄，太子身边侍奉的宫人，也受到杖责。

那天承乾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跪下来扯着我的衣袖央我下令赦免他的宫人，见我不作声，又仓皇着宣车要往御书房去告罪求情。

“太子——”

我疏冷地唤了一声，他怔怔地回过神来，被下了咒语一般，缓缓抬目来看我：

“姑姑……”

我低头抚了抚他泪痕交错的脸，终究没有说出他一句不是来，只是将他拢在怀中，轻声道：“不要哭了，这样的怪事，以后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