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没有蛋糕你倒是给我配个馅饼。”

整个春天，我都幽居在广信宫中，放眼望去，满庭春风浩荡，草木绿意渐浓，我足不出户，却早已在一封封密信的传递下，将丙坊的传统火药贩给了北齐。火药暗袭叶宅的前夕，江南刚好有北齐探子出没，我吩咐官府先不要打草惊蛇，借机大做文章，直接将偷窃火药行刺宗师的罪名嫁祸给他们，狠狠敲了一笔。

因为禁足的缘故，这一岁生辰过得很低调，没有什么公开的庆贺，我哥哥信手从朱雀烛台上拔了一根蜡烛插在莲花底上，让我许愿，我双手合十，白了他一眼：

“没有蛋糕你倒是给我配个馅饼。”

“内库这块蛋糕还不够么？还惦记着馅饼——肥死你！”

他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摇了摇，我不声不响，于他松手的刹那狠狠咬住他的食指，直至他扯拽着发出“嘶”的痛声时才缓缓松口，阴笑道：

“毒蛇都是嗜血的。”

他蹙着眉将指尖的血重重涂染在我唇上：

“咬朕算什么本事，待到四海归一之时，用四大宗师的血，给你添妆——”

“疯子！”我笑骂了一声，启唇含住他手指，轻轻去吮杂着淡淡龙涎香的甜腥。

“愿朕替你许过了。”他低头吹灭莲台上的烛火，眼光澹澹垂落在我面上，“前夜里柳氏生了个小子，你怎么没跟淑妃她们一道瞧瞧去？”

“又是小子——”我笑着摇摇头：“懒得去凑这份热闹。”

而后，我们都沉默了半晌，我才装作不经意似地问了一句：

“老四的名字起了？”

“是老三——起了，叫承平。”

见他急于纠正，我哼笑一声，拖着长音懒懒道：“其实是老五罢……”

他果然恼了：“你够了。”

“好啦，是我不好，是我糊涂了失记。”点到即止，我敛额低目，一副诚心致歉的模样，他也轻叹一声，拊了拊我的肩，仿佛他也很是无奈一般。

我微微抬起一如七年前柔弱而无辜的如水目光温顾于他，心底里深深扎下的针又被牵动得隐隐作痛，荒凉得很。

几日后，他忽然召我去御书房，这是禁足之后他头一回召我，我有些意外地抬眸询问，宫人恭身凑至我耳畔道：

“林姑娘来了。”

暮春的宫廊上槐香幽浮，习习吹染了微扬的裙摆，佩玉锵锵，步履也轻快异常。宫人皆守在殿外，长长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近了、近了，心情却畏怯起来。御书房前金丝楠木屏风泛着陈年光泽，镂空的间隙里漏出几缕天光，恰如儿时从澹州范宅的窗棂窥见的碎阳，我终于听见稚嫩的童音——是已然有些陌生疏远了的女娃娃甜甜的笑声：

“舅舅，我还要骑水牛——”

透过屏风的镂格，我看见他披着那身素白的燕居常服，俯下身来，让婉儿骑在背上，环绕着矮几缓缓爬行着，摇头“哞哞”拟着牛声，作意的笨拙里藏着圆熟，显然这是他们的常态。

他正值壮年，不饰冠簪，任长鬓散垂襟前，全不顾龙威，好像当真已是陶然忘机、超然物外的闲云野鹤了。

小时候他也这般驮过我，那时候我们在澹州，他瘦极了，我伏在他背上，拍着他的肩臂笑他是一条落了毛的野狐狸，他便说我是只爱薅毛的野山雀……那已是很渺远很渺远的记忆了，清晰是很清晰的，只是渐渐少了鲜妍，也褪成了一片潮湿的黛瓦色。

我透过屏风的孔隙静睇长沐在春曦里的婉儿，仿佛隔着时空遥望当年的自己……婉儿一手里握着他的九龙佩，一手拿着螭首纹的玉带当做牛鞭凌空挥舞着……我忽然很后悔婉儿刚出生那阵自己对哥哥提的“认作义女”“君臣好和”的谏言。

那时我总以为他会做个好父亲，我总以为他会做个好父亲的，到头来承泽心思阴鸷，承乾仁弱胆小，连我这个妹妹也被他教养得疯疯痴痴。我的女儿想必像我，他想将内库留给婉儿，我却不愿意教孩子再走我的老路。

我踌躇片刻，终究没有进去，只是匆忙擦拭眼角的泪水，默默转身离去。

“长公主……”

侯赢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轻唤声惊破幻梦，廊外忽起穿林风，卷着柳絮扑在未干的泪痕上，将那些褪色的澹州往事揉成潮湿的尘絮。

“有劳公公回禀圣上，臣来过了。”

没有谢恩，没有惭愧，只对他点点头，便扬长而去。

宫中谙知秘闻的贵人们都将圣上对林婉儿的宠爱视作对长公主的眷顾，甚而连婉儿的身世也重新受到了猜疑。当夜，我密令处决了几个乱传流言的宫人，又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给她上了一封笺表，以静心养病为缘由，请求将婉儿迁至皇家别苑居住，承乾侍坐在旁研墨，借着烛光看清了笺上的字迹，大惊失色，惶然问我：

“姑姑为何要送婉儿出宫？”

“研你的墨。”我提笔掭了掭墨，嘱他道，“心要静，手要稳……”

“祖母和父皇不会答应的！”

我停下笔来，定定地看着他，他垂下目小声道：“我和林珙也不答应……”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他低头研墨，仿佛生来与砚有仇，手腕用力地磨蹭挤摁着，不一会儿就溅了我满身满裙墨点子，四目相对时，他愣了一下，慌忙褰袍欲逃，我看着他脸上墨迹与浑然不觉的懵懂神色，吃吃笑着挥笔支使青蘋：

“逮住他！给他画个花脸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