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已经尽力不去回想叶轻眉的死，甚而连关乎她生前的记忆也在脑海里日渐疏淡，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轻盈空灵得像一场美丽的幻梦，梦醒了，便是彩云易散，灰飞烟灭。
可我终究不能不想起她，尤其关乎孩子，回忆里我哥哥那些温言蜜语仿佛裹着糖浆的砒霜，总能真切地被唤醒，那个和母亲一同死在父亲的猜忌里的孩子，若还活着，恰是承乾、婉儿这般年纪……
爱一个根本无情的人，和被一个无情的人以爱之名义裹挟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宫里养不得病么？好端端又折腾什么！”
我支着腮掀眸静静地睨着哥哥有些烦躁的情神，放下手里的卷簿悠悠道：
“宫里太闹腾，你那几个小子没一个省心的，先前老二磕了婉儿一颗牙我还没跟你讨说法儿呢。”
“先时不讨，今时来讨，有蹊跷——”他挲着胡髭牵唇冷笑两声，“你和林若甫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午后的曦光透过广信宫薄薄的窗纱，将他自己摆成的棋子切成幽明区隔的两段。
“嗳哟冤枉！只有你两个背地里算计我的，我还敢同他交易呢，别教他生吞吃净了才是。”
“朕想也是——不是为他，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朕。”
我哼笑着调侃他：“圣上近来不仅火气大得很，疑心也重，不活了不活了……”
“这就不活了——”他又笑，“朕不过是偏疼了婉儿几分，她是个女孩儿，那几个小子总不至于怕朕传了位给她——不能罢？”
我低头凝默片时，用不容商量的口吻淡声道：“内库留给太子，来日太子登基，再给泽哥儿。”
他也不肯松口：“那两个小子朕自有打算，这内库是朕留给婉儿的嫁妆。”定定地对着我凝重的目色看了片时，他显然猜出了我的疑虑，笑道，“放心——这件事，朕会听她自己的心意。”
我没好气，低道：“在你这儿她活不活得到出嫁还两说呢……”
“嘶……这话说得就太刻薄了吧？”他抚着心口颇为痛心之貌，“虎毒不食子——”
“是啊，虎毒不食子……”我目意收紧，徐徐落定于他面，扯扯唇角，将话音放得愈加低缓，“虎毒不食子，是吧，哥哥。”
他自然也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他不再争辩，也不再哄骗，只是错开目光，将掌心的云子随手掷在棋盘，沉声淡淡道：
“你的女儿，随你的便罢。”
笺表递上去之后的第五日，太后的辇舆停在了广信宫的仪门前，小太监进来传报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春暮的广信宫寂寂寥寥，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花叶随风零落的声音，褶裙窣地，轻步徐趋穿过庭院，我褰衣折膝深深而拜，眉心巍巍颤了几颤，方缓缓咽下喉中的酸涩，婉声道：
“云睿拜见太后。”
玄色的裙尾施施然拂过我额前的青砖，少顷，身后传来沙哑而稳健的嗓声：
“起来。”
“谢太后。”
檐角的銮铃倏然被风撞响，我直起身来的刹那，正看见远远跟随的老嬷嬷手里还牵着个瘦小的女孩儿，微风袭裾，浅露出藕色的绣履上悬着一双鎏金的铃铛——似乎还是我小时从叶轻眉那儿求来央着哥哥给我系在发鬏上的——踏着细碎的清响，正与头顶金鸣相和。怔愕之际，我眼眶微微一热，却还是用询问的目光试探着回目望了望。
“婉儿，来见过你母亲。”
婉儿跟着嬷嬷，一壁往院里走，一壁踮起脚来张望着，那双与我十分肖似的眼眸里投来好奇的目光，听见老祖宗吩咐，她十分乖顺地点头应了一声“是”，松开嬷嬷的手走到我跟前：
“母亲大人。”
虽嗓音绵弱，但口齿清历，已不是三四年前娇怯可怜的模样，也不是几天前在御书房见着的耀武扬威小霸王模样。不待她屈膝，我赶忙伸手扶住，温声劝道：
“你身子不好，不宜辛苦劳动，别拜了。”
她听了话，仍旧抬目请示老祖宗，待老祖宗点头方才止礼。
我起身揽着她的肩，跟在太后身后进了殿。性情也好，容貌也好，她与我小时候还是很像的，我曾听哥哥提起过多回，说罢他又总要感慨一声：“怨不得母后那样疼她。”
我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总是酸涩的，像咬了一口未熟的梅子，刺着舌头，牵动得心头隐隐发疼。
我的女儿，我惦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如今她小小的脑袋便靠在我的臂弯里，我却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母后先开口。
“乾儿，带妹妹去后院玩。”
两个孩子手挽着手一道出了门，宫人捧来雨后的春茶，母后没有即刻接过，只垂目静静地审视我片时 ，才沉声悠悠道出了一句：
“长大了。”
轻飘飘的一句，听得我脊背一阵发寒，避席又欲下拜：
“云睿不敢。”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时，对于我的应对，母后似乎也有些惊讶，她缓缓咽下一口茶，方叹道：
“这是好话——”
“噢……”我徐徐舒了一口气。
“坐罢。”她冲着下首微微递颌。
我摇摇头：“不……不必了，跪着……跪着踏实。”
她眼光略含责备，语声依旧是久违的温柔：“你抗旨有瘾啊？”
“不敢不敢……”我赶忙又褰裙坐回席上。
她低头扶着凭几絮絮道：
“这些日子，孤也想通了，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走，甘也好苦也罢，孤老了——拦不动了……这一回，孤也信你果真是为了婉儿，圣上一味宠溺，几个小子又爱闹腾，迁去别苑，是能过得安生些……”
我附和着点点头：“太后明鉴。”
许是我表现得过于殷勤了些，母亲眯起眼眸又端审于我面上：
“你最好不是想借着孩子掩人耳目，替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的乌糟事开路！”
“绝对不是，云睿可以指天誓日——”
“不必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她又略略和缓了声气，“她到了别苑，现下服侍的人，大多也要跟过去的，人在外边，凡事总要更周至些才好，到时你也拨几个信得过的人给她，也是你做母亲的疼她。”
三言两语说得我潸潸堕下泪来：“是……云睿谢太后垂恤！”
“哎，又哭什么……”她摇摇头，将手里的縠绢递给我，“你如今做了娘，也晓得了做母亲的心，这普天之下做母亲的，爱顾子女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我眼泪拭不及，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哽声道：“云睿明白……云睿明白……”
曦光透过雕窗一点一点渗了进来，斜晖脉脉，仿佛是从前她的手轻轻拂开我眉梢的碎发，我小心翼翼地握着手帕，握着逐渐褪散的她掌心的余温，呜呜地垂泪。
她唤进宫人，搀挽她起身，我面含赧色，亦跽去另一旁扶她，她却只是轻轻推开我，柔声道：
“你歇着罢，不必送了。”
走出大殿，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语声沉冷而不失威严：
“哦对了，不要让那个姓林的见到婉儿，他对你做的事，孤永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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