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包括但不限于与战斗鸡搏斗,被巨兔泰山压顶,以及进行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学数学竞赛。最终也是从那道该死的密码锁后面被解救了出来。
他顶着一身鸡毛兔毛,心灵和肉体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感觉自己不是来了趟齐家老宅,而是误入了什么奇幻生物虐待人类的主题乐园。
“不行,小八爷,”他扶着墙,语气虚弱但态度坚决,“我这一趟来你们齐家,精神创伤和物理伤害双重暴击,你必须得请我吃饭压压惊,不然这事儿没完!”
“不请你能怎么着。”
黑瞎子往地上一坐
“那我就不走了。”
齐肆正好也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在闹革命,咂咂嘴:“铁锅炖咋样?热乎,得劲儿!”
“成!”黑瞎子一拍即合,麻溜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八爷你这东北话说的够地道,不知道的真得以为你是从松花江边溜达过来的。”
齐肆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笑了笑,烟雾模糊了她一瞬间的神情:“小六教的,他跟人吵架就用这口音说话,骂的人都不敢还口。”
黑瞎子抬手勾住齐肆的肩膀,神秘兮兮道:“那要是和你的四川话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那肯定是我的四川话。”
既然决定下馆子了,齐肆干脆拖家带口,把白露,齐家小分队能来的全叫上了。她还特意去问文叔。
文叔今年五十多了,是齐家的老管事。从齐肆小时候就在齐家干活,一直干到现在。齐肆刚回来那会儿,文叔也多有帮衬。在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外面的时候,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的文叔给她撑了一把伞。那天下着雨,文叔将她拉进屋里,又是倒热茶又是做吃的,还给她擦头发。所以齐肆对这位长辈总怀着一份尊敬。
文叔乐呵呵地摆手:“你们年轻人去热闹吧,我晚上还得去公园打太极,跟玉姨她们约好了跳广场舞,可不能迟到。” 老人家活得比他们还充实,齐肆自然也不强求。
菜馆是齐小六找的,作为土生土长的辽宁人,他拍着胸脯保证这家最正宗,老板是他老乡,用的酸菜都是老家运来的。
包厢里,大圆桌中间架着巨大的铁锅,排骨,豆角,土豆,粉条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锅边贴着金黄的玉米饼子,蒸汽氤氲,香味霸道地占据每一处。气氛很快热络起来,杯盏交错,说说笑笑。
齐小六今天格外兴奋,也许是回到了熟悉的美食氛围里,他举着酒杯就凑到黑瞎子面前:“黑爷!我敬您一杯!说真的,我打从入了这行就一直贼啦崇拜您!您是我的偶像啊!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一仰头,杯里的白酒见了底。
几杯下肚,齐小六那点酒量就现了原形。他开始坐在那儿傻笑,笑着笑着,眼圈突然红了,伸手就拽着齐肆的袖子,舌头有点打结:“当家的……我,我小六现在过得……太好了!真的!谢谢你认可我……要是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要被那个包工头压榨多久!您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还让我这些兄弟有个家……我……” 他说不下去了,一头扎进旁边齐小三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无意识地捶打着小三的背。
齐小三被他捶得直翻白眼,艰难地咽下嘴里的排骨焖卷子,小声抱怨:“六啊……轻点捶……三哥的隔夜饭都要被你捶出来了……”
哭够了,闹够了,齐小六又踉跄着把他那把视若珍宝的吉他抱了过来,借着酒劲儿,手指笨拙却用力地拨动了琴弦。他清了清嗓子,带着浓重鼻音和东北腔调的歌声在包厢里响了起来,那是一首旋律带着点苍凉又饱含深情的歌。
黑瞎子乐了,凑到齐肆身边低声说:“这孩子,喝醉了跟个撒欢的比格犬似的,情绪起伏这么大,还挺有意思。”
他转头想看齐肆的反应,却发现齐肆并没笑,她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烬,眼神落在醉醺醺的齐小六身上,表情里没有戏谑,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和心疼。
有故事
黑瞎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情绪
齐肆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两人视线在嘈杂的空气中交汇了一瞬,齐肆掐灭了烟头,站起身:“陪我出去抽根烟?”
黑瞎子自然却之不恭:“走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包厢,饭店后巷相对安静,晚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齐肆摸出烟盒,递了一根给黑瞎子,自己叼上一根,“啪”一声点燃了打火机。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烟丝,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她深吸一口,随手就把打火机揣回了兜里。
“哎,”黑瞎子无奈地晃了晃自己那根还没点的烟,“小八爷,我这还等着火种呢。”
齐肆愣了一下,恍然:“啧,不好意思,脑子在想事儿,走神了。” 说着又去掏打火机。
齐肆刚低下头就感到有只手掐住了她,黑瞎子突然伸手,动作不算温柔但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掐住了齐肆的脖子,迫使她微微抬起头。同时,他将自己未燃的烟头凑了过去,精准地触碰上齐肆那支烟前端明灭不定的火星。
两支烟轻轻触碰,微弱的火星点燃了黯淡的烟草,送去了猩红的光和令人上瘾的尼古丁。
“这样也行。”黑瞎子松开手,自己也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墨镜后的表情。
齐肆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白色的烟龙在昏暗的光线中扭曲,消散。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你是不是好奇我刚才为什么是那个表情?”
黑瞎子弹了弹烟灰:“看来咱们小六崽子,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齐小六如果有故事,那这个故事又该以什么命名呢?
大概是《追忆》吧。齐肆心想。
“我不能跟你讲得太具体,”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保护性的谨慎,“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小六……他是他奶奶一手带大的。后来他奶奶病了,很重的病。小六那时候刚考上高中没多久,直接就辍学了。没遇到我之前,他一直在四处找零活干,洗盘子,搬砖,发传单……什么来钱快干什么,就为了攒钱给他奶奶治病。”
她吸了口烟,继续道:“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他女朋友,叫媛媛。那姑娘……挺好的。”
“嚯,还有女朋友呢?”黑瞎子挑眉,“不过也是,我看那几个小伙子,就数小六长得最白净秀气,他那眉眼跟你这当家的还挺像,都有点……嗯,招人。” 他话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齐肆没理会他的调侃,眼神飘向远处昏暗的巷口,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冬天。
“奶奶没熬过去,冬天走的。小六花了一整个冬天,才勉强从那种抽筋剥骨的疼里走出来一点。结果……媛媛又病了,遗传性心脏病。”
“这个时候小六已经进齐家了,我给他开的工资足够承担媛媛的治疗费用。那年的冬天虽然特别冷,但媛媛扛过去了,我们都以为有希望了。结果,开春那天,天气回暖,阳光特别好……她走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巷子里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包厢里,齐小六带着醉意和哭腔的歌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唱的还是那首定情曲
“月亮它照墙根啊…我为你唱小曲儿啊……”
“看你睡啦,我心里美滋味啊……”
齐肆看向那歌声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温柔:“小六那把吉他,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是他奶奶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他买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现在天天唱的歌……是和媛媛的定情信物,他当年就是唱着这首歌,在月光下跟人家姑娘表白的。”
黑瞎子沉默地听着,手里的烟静静燃烧。
“这故事……赚人眼泪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