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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光线本就比不上夏日那般明媚,屋内窗户紧闭,亦未点燃灯火,因此更显昏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带着一丝苦涩。
床榻之上,挂着精致金钩的帘帐随风轻摆,宛如时光流转的见证。
短短数月,勇毅侯燕牧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两鬓斑白,如同冬日初降的霜雪。
然而,岁月并未磨灭他的锋芒,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剑,一瞬之间便穿透了重重迷雾,紧紧锁定住门外缓步踏入的身影。
来者气质沉稳,犹如高山静立,又似沧海无波,既有圣人的庄重,又有隐士的超脱。
长眉淡然,双眸幽邃,令人难以捉摸。燕牧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试图从中捕捉到些许熟悉的感觉。
然而,时光荏苒,近二十年的岁月早已将曾经清晰的容颜磨砺得模糊不清。
更何况,那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要在一位成熟男子的脸上寻找往昔的痕迹,实在是过于苛求。
或许,这只是心中的一厢情愿,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相似之处无处不在。
燕牧轻咳几声,抬手示意……
燕牧谢少师、谢小姐,请坐。
燕牧燕某因病缠身,多日未曾出门,怠慢了二位,还望见谅。
燕牧今日能得二位光临寒舍,实乃蓬荜生辉。
二人默然坐下,燕牧轻叹一声,继续开口……
燕牧犬子顽劣,多亏圣上恩典,得以入选宫中,在文渊阁修习。
燕牧听闻多得先生关照,他未曾给您添太多麻烦吧?
谢危世子并非顽劣之辈,反而十分懂事。
谢危于文渊阁求学期间,亦少有让人为难之事。
谢危侯爷家学深厚,教养严明。晚辈仅是稍加引导而已。
晚辈?按年纪而言,谢危确实年轻。
然而,在朝堂之上,即便是显赫如萧家,也需对他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与礼遇。
更何况面对定国公萧远之时,他从未自降身份,称自己为“晚辈”。
燕牧心头一紧,旋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叹息道……
燕牧谢先生若称自己才疏学浅,这世间恐怕再无饱学之士了。
燕牧您看燕临如今嬉笑玩闹的模样,或许会觉得可爱。
燕牧然而,未曾见过真正乖巧的孩子。
燕牧昔日,燕临有表兄表姊相伴,读书学习,皆能过目不忘,聪明伶俐,深得人心。
燕牧家姐时常携他们从萧府归来,我每每见到他们,便期盼着将来我的孩子若能如此,该有多好。
燕牧遗憾的是,平南王与天教逆贼反叛,大军压境。
燕牧燕临尚未出生,那两个孩子便已不在……
两人低下头,谢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缓缓握成了拳头,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燕牧的眼眶瞬间泛红,他仰躺在床榻上,目光空洞而遥远,声音中蕴含着对这残酷世界的无尽愤懑与哀伤……
燕牧那孩子,还不到七岁,六岁多一点。
燕牧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将一切都覆盖得严严实实。
燕牧他们的母亲,如同疯了一般,从皇宫中冲出,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挡她的人。
燕牧直到那积雪堆积如山的宫门前,她徒手挖掘,试图挖开那冰冷的障碍。
燕牧挖不动时,便抢过身旁士兵的刀剑和铁锹,一寸一寸地砸向坚冰。
燕牧那冰雪之坚硬,已与鲜血冻结在一起,每一次铁锹落下,都震得双手麻木,皮肤破裂,鲜血淋漓。
燕牧最终,她挖出了两个孩子,约莫五六岁的模样,冰雪之下,皮肉相连,面目模糊不清。
燕牧直到家人悲泣着将她拖回,她才被迫停止了这绝望的努力……
谢危静坐如石雕,不动分毫。
谢君凝心有所感,轻轻起身,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燕牧的目光凝视着谢危,眼中泛起泪光……
燕牧那两个小小的孩子啊!
燕牧寒冬如此凛冽,宫中是否点了灯火,是否添了炭火,夜晚又是否有人为他们轻轻覆上被褥?
燕牧究竟是怎样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将他们无情地驱逐出去?
燕牧倘若上天有眼,怜悯他们,或许这孩子尚存于世,又会成长为何等模样?
她与燕牧相认之事,谢君凝并未告知谢危。
此刻,她强忍内心的悲痛,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轻声回应……
谢君凝迷途之雁终将归巢。
谢危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苍天垂怜,便让他历经磨难,终成大器。
谢危缓缓开口,声音虽低沉却坚定有力。
燕牧好、好……
燕牧竟破涕为笑,泪水与笑容交织在一起。
他感到胸中的郁结仿佛随着这笑声一扫而空,化作满腔豪情冲天而起……
燕牧是的,他们定然历尽劫波,定然磨砺成器,定然迷途之雁已归家。
燕敏当年一怒之下与夫离异,返回娘家,却始终无法接受那两个孩子葬身于三百义童冢内的残酷事实。
她含泪忍辱,四处奔波寻找,却始终未能如愿,最终含恨而终。
那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孩童,即便再聪明伶俐,又怎能逃脱那座围城的劫难?
终究是无处可寻,所有人都认为她只是身为母亲不愿相信孩子已经离去。
直到大半年前,平南王麾下一名俘虏在被捕后揭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当年,天教与他们在京城展开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
在这场残酷的战役中,尽管何依郡主不幸香消玉殒,但定非世子却未与那三百义童同遭厄运,而是被天教教首暗中救走。
燕牧不敢深究,倘若这些话属实,那么这位出身于两大显赫世家、拥有高贵血统的孩子。
在落入那些残忍无情的叛逆之手后,究竟经历了何等非人的日子,又背负了多少无人知晓的苦难……
每想到此,他便觉五内俱焚,难以平静。此刻,他颤抖着向眼前的两人伸出手去。
谢君凝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滑落,燕牧也紧紧握住了谢危的手,说道……
燕牧你来时,该看到庆余堂前有一棵樱桃树,栽种已有二十二、三年了。
燕牧我日日盼望着那樱桃成熟,如今树已长高、枝繁叶茂,每到夏日,绿叶掩映下挂满了红果。
燕牧来年夏至,谢先生、谢小姐不妨前来采摘品尝,定比许多年前更加甜美……
二人皆点头应允,轻声道好。
燕牧说完这些话后,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显得有些疲惫。
他没有追问,如果那孩子真的还活着,为何不早日与家人相认。
两人从屋内退出,望着谢危苍白的脸色,谢君凝最终还是递上了一包药,不知她经过了多少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
谢君凝这是金石散,今日你必须为燕临加冠取字,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谢君凝母亲已逝,父亲不配,那时我身陷囹圄,无人为我簪发,也无人为你加冠。
谢君凝那种有亲人却不能相认的痛苦,我们都曾经历过。
谢君凝不能让无人为我们操持成年礼的悲剧,再次发生在燕临身上。
谢危你早就与侯爷坦白了吧!
谢君凝是的,我早已坦白。
谢君凝谢居安,不要让我们的悲剧重现在燕临身上。
谢君凝仰望天空,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谢危天气转冷,快要下雪了。
谢危长姐,居安还是像往常一样,害怕下雪。
听到这话,谢君凝的目光转向谢危,低头苦笑,满是无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