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卧室的昏暗。我蜷缩在墙角,身体冰冷僵硬,维持着昨夜瘫坐的姿势,仿佛一具被抽空灵魂的皮囊。
地上的镜片碎片依旧散落,每一片都沉默着,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它们映照出房间扭曲的角落,映照出我苍白麻木的脸,也映照出那个潜藏在我骨血里的、猩红的“他”。
李道长没有来。
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短信。我甚至怀疑昨夜那通电话是否也是“他”制造的幻觉,为了给我希望,再将这希望更残忍地碾碎。
不,或许李道长来过,但遇到了“他”所说的“自身难保”的麻烦。
无论如何,外援已断。
我是孤岛。唯一的囚徒与狱卒,都是我自己。
胸口那幻痛依旧隐约存在,提醒着我镜中那一指的威力与真实。逃避和否认都已失去意义。程宇死了,林晚死了,而我,是这个漩涡的中心,是起因,也是终局。
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狂乱。像是被逼到悬崖尽头,反而不再颤抖。
我慢慢站起身,骨骼发出僵硬的轻响。走到储物箱前,打开,拿出了那双鲜红的绣花鞋。它冰冷、精致,像一件等待主人穿戴的刑具。
我盯着它,脑中不再是抗拒,而是疯狂滋生的、画像师特有的偏执分析。
“蝶祭”…“替身”…“新娘”…“归一”…
程宇是“引子”,是第一个替身,他的死点燃了仪式的序幕。林晚是“新的”,意味着仪式需要不止一个祭品?或者,她的死是为了某种“铺垫”或“强化”?
而“我”,是“本我”,是核心。仪式需要“我”的“血肉”来最终完成。
所以,“侯爷”——那个代表着我体内某种古老、黑暗一面的存在——要与我“归一”,要完成这场“冥婚”。婚姻在此刻并非结合,而是吞噬与融合。
那么,如果我不甘心被吞噬呢?
如果,“新娘”不愿顺从呢?
一个极其危险、近乎自毁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我的心智。
我走到书桌前,摊开纸笔。不是记录恐惧,而是开始绘制。绘制我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试图勾勒出这个邪恶仪式的“行为模式图”。
程宇(酒精过敏/醉驾/鳞粉)→ 引子,开启仪式。
林晚(舞蹈生/快速白骨化/蝴蝶刻痕)→ 祭品?能量来源?仪式环节?
我(冥婚/侯爷同一/绣花鞋)→ 核心祭品/仪式完成关键点。
共同点:异常死亡,违背常理,都与“蝴蝶”意象相关。
推测仪式核心:以特定方式死亡的“替身”为燃料,最终促使“本我”(我)与“黑暗面”(侯爷)融合,完成某种……蜕变或降临?
我的笔尖在“融合”二字上重重顿住。
融合……意味着“陈墨”这个个体的消亡。但如果不是融合,而是……压制呢?
用更强的力量,压制住“侯爷”?
那个更深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意念——血浊——再次被我忆起。它比“侯爷”更暴戾,更原始,对“侯爷”似乎也抱有敌意。
利用它?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不寒而栗。无疑是引火烧身,甚至是投身于更深的炼狱。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扭曲的“生路”。在必死的结局面前,任何变量都值得赌上一切。
我需要刺激它。需要在“侯爷”逼迫我最甚的时候,主动去触碰那份深藏的血浊。
我将画满线索的纸折好,与之前记录循环的纸放在一起。然后,我做了一件近乎仪式性的事情——我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是嫁衣,是我自己的黑衣黑裤,像奔赴一场属于自己的葬礼。
做完这一切,天色再次近黄昏。
我知道,“他”快要来了。最后的通牒已经下达,耐心耗尽。
我没有开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着。手中紧握着一块从卫生间地上捡起来的、最锋利的镜片碎片,边缘割破了我的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我保持清醒。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噬,房间彻底陷入黑暗时。
温度,开始骤降。
熟悉的、陈旧的檀香混合着冷冽花香(白百合!)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客厅的中央,空气开始扭曲、波动。
一点猩红的光亮起,随后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无数只邪恶眼睛。那是……蝴蝶?散发着红光的、虚幻的蝴蝶磷粉,在空中凝聚、飘舞。
它们盘旋着,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繁复黑袍的轮廓。
轮廓逐渐清晰。
“侯爷”就站在那里。与我一般无二的面容,苍白,俊美,眼角泛着熟悉的红,瞳孔是彻底的、非人的竖立猩红。他穿着一身玄色绣暗金龙纹的长袍,宽大的袖摆无风自动。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漠然和……志在必得。
“时辰已到。”他开口,声音直接在房间里回荡,带着重叠的回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来吧,完成最后的仪式。‘我们’等待这一刻,太久了。”
他缓缓抬起手,向我伸来。那只手苍白修长,指甲锐利,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随着他的动作,空中那些猩红的磷光蝴蝶躁动起来,发出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振翅声,齐齐朝我飞来,像是要将我包裹、吞噬。
巨大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几乎要让我瘫软在地。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但我死死咬住牙关,用掌心的剧痛对抗着这恐惧。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猩红的竖瞳,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破碎的笑容:
“仪式……需要的是‘陈墨’的认可,还是……‘陈墨’的绝望?”
“侯爷”的动作微微一顿,猩红的瞳孔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意外”的情绪。
我猛地将攥着镜片碎片的手举起,锋利的边缘对准了自己的脖颈!不是要自杀,而是一种决绝的姿态。
“如果……‘新娘’带来的不是顺从,而是……反噬呢?”
我盯着他,眼神疯狂而决绝,开始在心中不顾一切地呼唤,呼唤那份深藏的、铁锈般的暴戾意念!我将所有的绝望、不甘、愤怒,以及对“侯爷”的憎恨,都化作燃料,投向意识深处那片冰冷的黑暗!
来吧!你不是想出来吗?!他不是想吞噬我吗?!看看谁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轰!!!
仿佛脑海中有惊雷炸响!
一股远比“侯爷”更加冰冷、更加原始、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从我意识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我的视野瞬间被染成一片血色!
掌心的伤口处,流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浓稠的、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疯狂挤压、撕扯,剧烈的痛苦远超镜中之指带来的幻痛,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碾碎重组。
“呃啊——!”我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对面,“侯爷”那始终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
“你竟敢……引动‘它’?!”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空中那些猩红的磷光蝴蝶,在接触到弥漫开来的铁锈腥气时,如同遇到克星般,发出尖锐的哀鸣,纷纷溃散、湮灭!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低下头,看着自己暗血流淌的手,再抬起头时,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扭曲,形成一个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充满暴戾和毁灭欲望的笑容。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疯狂:
“嘻嘻……嘻嘻嘻……束缚……讨厌……都……毁掉……”
这不是我的声音。
这是……血浊。
“混账!”侯爷怒斥一声,黑袍鼓动,更强的阴冷气息爆发出来,试图压制。
但血浊的力量如同脱缰的野兽,更加狂猛地反扑!
两股同样源自“我”,却性质截然不同的恐怖力量,在我这具脆弱的躯壳内,以及这小小的客厅里,展开了疯狂的厮杀与争夺!
家具被无形的力量掀翻、撕裂,墙壁上出现道道龟裂,灯光疯狂闪烁明灭。
而我,陈墨,作为这场战争的核心与战场,意识在剧痛和混乱的狂潮中,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逐渐沉向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仿佛看到,在一片猩红与黑暗交织的混乱中心,一只由暗血凝聚而成的、残缺而狰狞的蝴蝶,挣扎着,试图振翅飞起……
不知过了多久。
我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
眼前是医院纯白的天花板,手臂上插着输液管,身体各处传来被碾压过的酸痛。
“你醒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苏晓晴坐在病床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带着担忧和深深的困惑。
“我们在你家发现你时,你倒在血泊里,失血性休克。现场……一片狼藉,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陈墨,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遇到了什么?
我遇到了我自己。一个想要吞噬我的“侯爷”,和一个被我亲手释放出来的、更恐怖的“血浊”。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只在血与暗中挣扎欲飞的残蝶,以及“侯爷”那震惊忌惮的眼神。
仪式没有完成。
但我也并未获胜。
我只是用一个深渊,暂时对抗了另一个深渊。
血浊……它还在。虽然再次沉寂,但我能感觉到,它如同一颗邪恶的种子,已经在我体内扎根。而“侯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抬起没有输液的手,看着掌心那道被镜片割破、已经缝合的伤口。
伤口边缘,隐隐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不祥的暗红。
路,还远未结束。
或者说,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