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牢可谓是格外热闹,贵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奔着连玉而来。得知他受了重刑,刘婵玥担心他熬不住,便索性来瞧瞧。听闻长公主大驾,连玉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是特意在等她一般。
“总算....撑到了长公主来了...”刘婵玥双眉紧蹙,想要将人放下,却遭到他的拒绝。“别动了....这样吊着,起码我还能有精力说话....”
他声音微弱,刘婵玥只好再向他走近两步:“你知道我会来?”
“我只是相信,长公主仁善,不会连累无辜...”
看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刘婵玥实在不忍,再次说道:“你的伤太重了,还是先把你放下来,送回去治疗吧。”
可连玉摇摇头:“太迟了...不必了....”
刘婵玥正想要问他什么意思,就见他呕吐出一口鲜血....“玉公子,你怎么样?”
连玉深深喘了几口气,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连玉虽然只是一介乐师,却也是忠良之人...叶相草菅人命,屈打成招,这个仇,长公主会替我报的,对吧?”
听到这里,刘婵玥瞬间明白:“你...是故意要牺牲自己?!”
“我相信长公主,不会让我白死...”
刘婵玥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疯了?!”
连玉对她的怒喝置若罔闻,只是趁着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继续说道:“有句话...还希望长公主能转告太后...就说...希望她以后多笑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分明是个小姑娘...对了,长公主莫要告诉她我不在了...虽相伴一场,但曲终人散,无需让人徒增一时感怀。”
不知不觉,刘婵玥的眼眶湿润,心中泛起无限酸楚。但她不敢打断,就这样静静听连玉继续说着“她想听的那一首新曲子,我已经练熟了...不过真可惜啊...这辈子...没机会弹给她听了....”
刘婵玥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下文,等伸手去探时,才发现他已经没有鼻息了。但此时此刻,那沾满血迹的嘴角却仿佛挂着淡淡的笑意...
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刘婵玥擦掉眼泪,沉重地开口:“安心睡吧,你的话,我会转达。你的心愿,我也一定会做到。”
刘婵玥府中的水廊本就有冬暖夏凉之效,而她今日所知种种,更是令心底的寒意蔓延开来....
在此处等了一个多时辰,前方的暗门终于有了动静。闻政身披斗篷,自暗中来。待他站定,刘婵玥缓缓开口:“我还以为....太傅不会来了。”
“长公主召见,臣不敢不来。”
刘婵玥沉默,闻政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她主动说些什么。“连玉的死讯,想必太傅已经知道了吧。”
“是。”几乎没有顿歇,闻政直接承认。
“他是你特意送到太后面前的?”
“是。”
“当初把我送去祁国为质,也是你的主意?”
“是。”
“那你现在帮我,又是为了什么?”
闻政将帽子摘下,露出双目:“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从我踏入仕途的那天起,便在心中立下誓言,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当时的形势,送你为质,是姜国所付出的最小的代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匡扶姜国。如今,你既然也有此想法,我自然是愿意帮你。”
刘婵玥红着眼睛,嗤笑出声,还真是和太后所言无差。歌谣是他散布的,秋猎刺杀是他安排的,以及当年血刃同僚,血溅三尺....凡刘婵玥所问种种,他都回答得十分干脆,不带丝毫的情绪。
“闻政必不负姜国,请长公主相信我。”
他并不贪恋权势,更非嗜杀成性。如若可以....谁不想干干净净地活着,但他走得这条路,偏要终日与阴谋不堪为伍。
“好一个不负姜国,所以,为了这句话,你愿意做任何事,对吗?”
闻政的目光深邃幽暗,看不清虚实。“是,只要为了姜国,我愿意牺牲一切。”
刘婵玥含着泪,一步步靠近他。“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当做一直欺骗我,摆布我的理由?!”
刘婵玥不愿意相信,她心中那个高风亮节,磊落豁达的太傅,与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权臣是同一个人。
“臣....罪该万死。”
“我早就知晓,你和沈姐姐是假意成亲,也知晓你有你的计划。既然我说过不再疑你,便从不过问。可没想到...原来是我从未认识过你。”
闻政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如今既然大局已定,残忍的事实,她也总要面对。如此,才算是真正地长大。
“我今日累了,太傅请回吧。”
“臣...告退。”
一声惊雷落下,看来....要入秋了。
不知是怎么走回房内的,刘婵玥坐在榻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公主,该歇息了。”孟清秋说道。
刘婵玥摇摇头:“姑姑,你先去歇息吧,不用管我,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是。”
也就在孟清秋转身的刹那,刘婵玥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出声叫了她一声:“姑姑!”
孟清秋止住脚步,回头望向她。“怎么了?”
刘婵玥一直在想,她先前不是没有调查过太傅,究竟为何会被瞒得一无所知...看着眼前陪伴自己最久,也是自己最信任的姑姑,刘婵玥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了,关于太傅的事情,她所知的大部分都是出自于姑姑的口中,若姑姑本身就是太傅的人,那么她所打探的一切,自然就是太傅想让她知道的。
刘婵玥恍然大悟之后,无力地一笑:“没什么,明日我大约要多睡一会儿,不必来唤我用早膳了。”
孟清秋虽然察觉到她神色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是,那奴婢先告退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刘婵玥一人,仿若整个世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之相伴。太后所赠的匣子就摆在一旁,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直到此时此刻,刘婵玥才打开。
里面的东西种类繁多,零零散散,都是刘琮生前所用,没什么奇怪,直到翻出一块木牌,刘婵玥微微蹙眉。
木牌上的图案怎么这么眼熟?刘婵玥连忙将谭渊之前所画的那张图案拿了出来,进行对比。果然是它!
记忆一旦被勾起,许多被遗忘的旧事,忽然间也全部涌现。
大约是刘婵玥九岁那年,文帝刘琮尚在,她自幼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是以,文帝也时常让她留在勤政殿,陪在自己的身边。
“父皇今日怎么不批折子,在画什么呀?”
听到女儿的声音,刘琮微微一笑,弯腰将地上的小人抱起。“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堂了?可是少傅没有好好教?”
“是我学得快,阿弟还留在那里被先生盯着背书呢。”
刘琮被她那骄傲的小模样逗笑,旋即对她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一副“画”。“小丫头既然这么厉害,那来看看,这个像是什么?”
刘婵玥眨眨眼,很快就开口说道:“我记得有诗云:孤舟兼微月,独夜仍越乡。父皇,这里就是孤舟和明月,对不对?”
刘琮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婵玥真是聪明,这的确是孤舟和明月。不过...却不是诗里面的意思。”
“那是什么?”
刘琮提笔写下了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扁舟逆水,孤光耀空。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刘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同她讲一些别的。“婵玥,你要记住,这世上光照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或者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也有许多。每当这个时候,人往往有两种选择,一是不再为难自己,就此妥协。二是不留遗憾,奋力一搏。这,便是父皇的奋力一搏。”
小脑袋听不懂,对此充满疑惑和好奇。“父皇是一国之君,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刘琮笑笑:“自然。皇帝看似高高在上,掌握天下大权,可他的背后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有无数看不见的线束缚着,不能行差踏错,也不能为所欲为。”
不知不觉之间,刘婵玥的眼眶再度湿润,明明是不爱哭的人,最近却频频落泪。
看着手中的木牌,刘婵玥慢慢将思绪拉回正轨,要想知道这其中的隐秘,不得不找闻政问一下。可眼下...她还不想见他。
天光微亮,刘婵玥将孟清秋唤来。“长公主起来了?奴婢去伺候公主梳洗。”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刘婵玥心中五味杂陈。“姑姑,你以后....不必做这些了。”
“无妨,府上的丫头不知您的心意,伺候的不够妥帖。还是奴婢来吧。”
“我的意思是....姑姑武功高强,做这些,着实有些委屈了。”
孟清秋的动作一顿,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转过身来。“您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刘婵玥也不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住声音:“在明台山....将我打落悬崖的人,就是姑姑吧?”
孟清秋低着头,下跪请罪:“是,奴婢当时只是想让长公主受一些轻伤,没想到险些酿成大祸,请长公主责罚。”
她伤她是真,可她对她的好,也是真。刘婵玥不打算计较。“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可会如实相告?”
“如今...奴婢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
“好,那我便重新再问一次,你可认识此物?”
刘婵玥将手中的木牌拿给眼前人辨认,这次,她没有再否认。“这是,孤光的信物。”
“孤光?”
“此乃先帝一手创立的秘密组织,意在替天子行不便之事。可惜,孤光创立之初,先帝骤然驾崩,如今,是太傅代为掌管。”
“你们...有多少人?”
“先帝在时,只有寥寥数人,如今....不算无浊,是五十一人。”
“无浊?”
“就是连玉。”
“那你们...都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孤光中人,多身世凄苦,无依无靠,尝尽人间疾苦,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一旦被旁人温暖,便心生感激,也想要照亮别人。当年,奴婢也是走投无路,被先帝所救,幸而自小习武,尚有作用能报答一二。所以被先帝带回宫中,守在长公主左右。”
“看来,我能在祁国平安度过这么多年,也幸亏你暗中相护。”
“奴婢的命都是先帝给的,自然会誓死保护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