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婵玥在梅园徘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僻静之处。回廊中已经有人先到了。他一身皇袍负手而立,凝视湖面。站在台阶边仅仅能窥探天子侧颜,如雕刻一般轮廓分明。
天子垂眸面沉如水,威仪天成。这便是执掌天下的天子,不需要言语,也令人心生畏惧。
他身旁无人,回廊狭窄,避无可避。御前失仪乃是大罪,刘婵玥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她将嬷嬷教过的礼节在脑子中飞快过了一遍,行礼说道:“见过陛下。”
“嗯,谁家的?”
“回皇上,我是国子监祭酒刘瑞家的。”
听到宴席上,自己提过的名字再度响起,天子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原来是刘家的,免礼。怎么不和她们一起去园子里转?”
“喜欢梅花,听说这边有罕见的墨梅,所以过来看看。”
“喜欢梅花什么?”
“喜欢梅花的形貌。”
“女子多半如此。”
“不过,更喜欢梅花的气节。”
皇帝不置可否:“朕要说,气节是这世间最无用之物,都是些酸儒骗人一说。”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刘婵玥在家中时常和父兄争辩,引经论据,畅所欲言,一时忘了身处在何处,侃侃而谈。“苏武牧羊北海,餐风饮雪,而仍然不失其气节。可见气节能正人心道统,以明华夷之辨。”
刘婵玥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惊觉自己竟然以下犯上,质疑天子。回想起嬷嬷教授宫规时所说,那些触犯天颜的妃子都是何等下场...轻者打入冷宫,重则全家抄斩。而她区区秀女,胆敢忤逆天子,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想到此处,她不禁冷汗连连,垂头不语等候发落。
天子蓦然上前一步,见刘婵玥瑟瑟发抖,又假装镇定的样子十分好玩,佯怒低语:“刘家出来的口才果然不一般。记住守住你的孤高气节。”
刘婵玥瞧不见真龙天颜,但他语带讥讽,想来已经有几分怒气。紧接着,两人同时发声,表达的含义却大不相同。
刘婵玥俏脸煞白,舌头打结,灵机一动道:“谨遵陛下旨意!”
“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吓着了?你怕朕?”
刘婵玥深吸一口气,压抑着颤抖,抬头一笑:“陛下是金口玉律,您要臣女守住气节,自当从命。天威难测,畏惧乃人之常情。”
皇帝恍惚:“倒是教我想起一个人来。别怕。”这句“别怕”,来得毫无头绪,令人捉摸不透。
刘婵玥差点脱口而出,问那人是谁,话到了嘴边又警醒,他是天子不可造次。而皇帝似乎陷入回忆中,也不再言语。刘婵玥趁机说道:“臣女告退。”
刘婵玥匆匆从回廊退回,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遇到了坤宁宫的宫女,她们却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己,兴冲冲地往左边走去。春分说道:“谷雨,你走快些,马球马上就要开始了。”
谷雨悄悄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对今日的妆容很是满意:“春分,你瞧瞧,我这胭脂如何?是冯大哥送的。”
春分羡慕道:“末的青梅竹马在二皇子身边当差,真是有缘。”
谷雨娇嗔地说道:“别胡说,我们只是儿时玩伴,快些去猎苑吧。听冯大哥说,上次二爷输给了四皇子,郁闷了好久呢。”
一宫女说道:“在太后跟前当差就是好,清闲。”
“别看了,马球有什么好看的。大皇子即将远行督战,雍王正在御花园给他送行呢。咱们快去御花园吧。”
刘婵玥漫无目的地前行,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回走,皇宫太大,四处都是未曾见过的风景。正值腊月,却有一汪小溪尚未冻结,碧波潺潺,煞是喜人。顺着水流而下,溪水最终汇入一条如龙似蛇、弯曲折绕的流水槽。
此处是一座流杯亭。牌匾上书“流水音”三字,如雷贯耳。京中文人雅士,都以能被邀请进此亭中,曲水流觞为骄傲。
终于知道溪水为何不冻,亭外有数十名宫人,正不断地往水槽入口灌入热水。此举不仅能令溪水不冻,还使得流水音内蒸汽升腾,烟雾袅袅,宛若仙境。
刘婵玥看到这样的阵仗,猜到可能是有什么大人物在此玩曲水流觞,刚踏入亭子的脚便缩了回来,想要悄悄溜走。
此时,水声悠悠,白烟深处,有人开始吟诵诗句。“路入千岩紫翠深,溪山好向梦中寻。”声音清朗柔和,与诗句中的缥缈之意相互印证,令人不禁好奇,能做出这样句子的人,该是何等潇洒风雅。
刘婵玥本就是好诗之人,听到这样的好句,忍不住停下脚步。亭中之人果然鼓掌叫好。雍王说道:“承赞此诗大善,当浮一大白。”随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三皇子刘嘉摇头:“勉强而已。”
大皇子赵麟端坐在水槽边,此时金杯顺流而下,恰好飘到他的身边。赵麟看了一眼,却没有捞起来的意思,反而伸手将其推开,让它继续随波逐流。
雍王对赵麟说道:“承渊,这曲水流觞可是本王为了替你践行而特意安排的,你不会这么不赏脸吧?”
“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吟诗作对。有空做这等无用之事,不如多关心一下民生疾苦。”
赵嘉听到此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残酒打湿了衣襟:“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庄子曰:无用之用,乃为大用。”
赵麟问道:“三弟信黄老之说?”
赵珩指着飘往亭外的那只金杯,笑着说道:“二位先停一停,且看,这位新朋友如何接下一句。”
被大皇子推开的那只金杯,顺流而下,此时恰好飘到刘婵玥的脚边。“这...”雍王的话,将刘婵玥留在原地。只是,一时又哪里能吟诗出来?但若是学大皇子那般推辞,又怕弱了她海宁刘氏的名头。
进退维谷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赵嘉蹙眉:“不可,她是秀女,于礼不合。”
赵珩饶有兴趣地说:“哦?三皇子与小主是旧识?”
赵嘉目光清澈:“素昧平生,只是在宫宴上见过。今日你我在此,是为了给大哥送行,何必再节外生枝。”
赵珩问道:“承渊,你的意思呢?”
赵麟自始至终,都看着水池,目不斜视:“三弟说的没错,于礼不合。”
刘婵玥行礼道:“打扰了,臣女先行告退。”
赵麟听到熟悉的声音,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酒便洒在了池中,微黄的酒水和池水很快融合,不分彼此。狭长的凤眼悄悄向外看了一眼,隔着雾气,只能瞧见一个窈窕身影,随后他缓缓收回目光,将被酒水打湿的手收回袖子中,佯装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