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昨日因为见到熹妃情绪受到刺激,前世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横冲直撞,那些浓烈的情绪也如汹涌的海浪瞬间将今生的自己狠狠拍在岸上。相较于今生的顺风顺水,前世的自己过得实在是太痛苦了。
当初她并非全然不能再站起来,是她不愿再起来,再进入新一轮的无休止的争斗了,这才主动放弃。那时她已经生出求死的心,精神和灵魂都在日复一日的斗争中湮灭,唯余一副躯壳苟延残喘。
两市的庞杂记忆交织在一起,使得她在无人的宫殿里,这座囚困了她半生的牢笼里彻底陷入昏迷,其中有多少是在逃避面对现实的意思,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不愿面对现实,所以选择沉睡。她没有生病,只是累了,自己不愿醒来,自然没人能叫醒她。
但当她恍惚间听见那熟悉的小小声音时,她心仍不自觉地一颤。
那是前世从未有过的,仅在今生才有的,最特别的那个存在。
那个小小的,自她腹中孕育而出的生命,那个圆乎乎的,一心一意爱她的那个孩子。
她的孩子。
她的福宁。
她亲眼见证了她每一日的成长。从一个浑身软绵绵,手都抬不起来的襁褓婴儿,到一个健健康康,会走会跳,会甜蜜蜜叫她额娘的小孩子。
那双完全继承自她的大眼睛,那双纯澈干净仿佛能照见人内心深处一切黑暗的眼眸,那是她的福宁啊!
她第一个学会的词是“额娘”。她第一次会爬的时候是往她这里来。她第一次站起时扶着的是她的手。她第一次学走路是被她牵着走。她总是对着她笑,小小的人儿无忧无虑,她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隔阂,是这个世界上,这座囚笼里,唯一全心全意信任彼此的人。是她无法割舍的孩子。
若是她一睡不醒,福宁怕是要难过了吧……
若是她一睡不醒,福宁会被皇上交给别人吗?像胧月一般,唤别人额娘,和别人一样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和心情吗?
那么……别人也会全心全意地对福宁好吗?
会吗?
宁贵人相较于旁人一直远远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也不插话。似乎是个误入的看客,但当淑嫔手指和嘴唇微不可见地活动时,也是她第一个发现的。
“淑嫔娘娘似乎有了些意识,温太医还是先去瞧瞧吧。”
经她一提醒,倒叫众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内殿,福宁一听便等不及的迈着小腿往床边跑。她个子矮,看不加额娘的脸,但她踮着脚尖牵住的额娘的手,真真切切地动了动。
“额娘~”福宁眼眶中又落下大颗的泪来,叫的这声额娘里不知包含了多少的心酸和委屈。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那只手紧紧攥住了福宁的小手,福宁也费力地踮起脚将另一只小手伸过去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努力包住额娘的手。
温太医在一旁迟疑道:“公主还请让微臣先把脉。”
福宁只呜呜地哭,自额娘用力的手里,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越发不愿松手。
“福……宁……”
“福……宁。”
“福。宁。”
一声比一声坚定,福宁也一声声地应着,叫着额娘,终于。
安陵容猛然睁开眼睛,勉力撑起身呕出一口血来。福宁被吓了一跳,着急地要爬上去,安陵容却缓过神,伸手将福宁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福宁,娘的福宁。别怕,娘在呢,娘不会抛下福宁的,娘怎么舍得留福宁独自一人在此受苦。”
“娘这辈子必然要走在福宁的后头,省得旁人趁着娘不在便欺负福宁。谁敢欺负你,娘便让那人不得好死……”
众人赶来时便恰好听见这一句,那阴气太重,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带着血腥和杀戮的气息,叫人心头一悸。
但此时众人只以为是她刚醒神志不清。
皇后先开口道:“淑嫔你醒了就太好了!快让太医替你把把脉,看是否好全了。你这一病,可叫人担心坏了。”
安陵容终于微微松开了福宁,似是因为刚刚苏醒,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精准地对上皇后的眼。开口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得很:“有劳皇后娘娘关心了,臣妾……很好。”
不知为何,明明一向不信神佛的皇后都有一瞬间想要请大师专门来做做法事了,刚刚对上淑嫔视线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仿佛被什么未知的凶险盯上似的。皇后没忍住蹙了下眉,但很快回过神来,仍是温和的语调:“你没事就好。不止本宫,皇上和各位姐妹们都很担心你。如今你平安无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是臣妾不好,叫皇上皇后和诸位姐妹担心了。”她眼神歉意,抬眼看了周围一圈,此时又是那种温和的、歉疚的、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了,叫皇后恍惚以为刚刚自己那瞬间看见的危险的安陵容是自己的错觉。
她如何神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些血迹,这样子怎好叫人责怪。
皇上坐在床边,帮她抱过福宁,安抚道:“你人没事就好,自从你晕倒,福宁可吓得不轻。”
温太医已经上前诊脉,他安安静静的,一直没说话,悄悄抬眼便对上了淑嫔的眼睛。不知为何,视线相撞时他生出了一种被看透的感觉,甚至感觉到了自己震耳欲聋的慌乱的心跳。
这淑嫔的脉象怎么这么奇怪,一会儿像是个将死之人般几近于无,一会儿又是极严重的肝郁气滞、气机不畅,一会儿又好似寻常人无异……这,简直就像是两个人的脉象啊!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皇上已经有些不耐,问:“可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温太医这才缓缓起身,在脑中整理措辞,道:“回皇上,淑嫔娘娘却是是因着先前体内种种损伤再加上肝郁气滞才有此一遭,往后只需静养,用上好的药材慢慢调理便是了。只是以微臣之见,娘娘此次突然晕倒,损伤过大,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好全。”
温实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从没见过这样棘手的情况,但他先前已经站出来说过淑嫔是因为什么才晕倒的,如今若是驳回之前的话,便是欺君之罪。倒是旁人更有理由将熹妃牵扯进来,一同治罪。是以如今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只能继续照着这个方向走。
“能找出病因便好,既然是温太医看出来的,不若就让温太医来替淑嫔调养身子吧!否则换了旁的看不清情况的太医,下药的时候不知轻重,再闹出点儿什么事就不好了。”皇后提议道。
“皇后说得有理,只是,温太医还在负责熹妃的胎……”皇上有些犹豫,他看重熹妃这一胎,不想出事,这才让温太医照顾。可淑嫔侍奉他也有些年头了,一直贤淑温柔,还为他生下了聪明可爱的福宁,在他心中也并非毫无重量。
见状,熹妃率先道:“臣妾这胎也还算安稳,想来温太医应该也能忙得过来。如今淑嫔妹妹身子不好,旁的太医也不大好照看,还是劳烦温大人能者多劳,辛苦些再多照看一个人吧!”
温实初立刻道:“这是臣应尽职责,不敢当娘娘一句劳烦。若是皇上信得过,微臣自当尽力。”
既然熹妃自己都这么说了,皇上便点头同意了。“熹妃和淑嫔的身子都是最要紧的,朕库中药材随你取用,务必要让她们俩都好好的。”
“微臣谨遵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