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纷纷,皓然一色。
冰湖如镜,叶夕雾赔完礼路过,神情倦倦,突然,余光一眼,看见红梅树下一道病弱纤瘦的身影。
银翘随之看去:“小姐,是质子殿下。”
少年抱膝蹲在湖边,正对着岸上一只蛤蟆自言自语,瞧着发间的雪色,显然已聊了好一会儿。
下人来来往往,不免窃窃私语。
“咱们姑爷可真是个怪人。”银翘忍不住咕哝,话脱口的瞬间一惊,生怕小姐发火说她越矩。
没想到,小姐顺着她的话问:“哦?怎么个怪法?”
见小姐真没生气,银翘松口气,才敢小声继续道:“姑爷无特许不得出府,平日闲时,不是同蚊蝇谈天,就是与蝶鸟说笑,除了人,和什么物种都能聊上几句。府上人茶余饭后免不了好奇,这姑爷莫不是真能和动物交流。”
倒是委婉了。
确定是好奇吗?是笑柄吧。
“或许呢。”叶夕雾的目光落在正嘱咐蛤蟆不要调皮的少年身上,淡淡开口,“只怕这府上,除了这些花鸟鱼虫,也无人愿意听他好好说句话。”
银翘规矩垂下眼,不敢应和。
二人停留半晌,澹台烬有所察觉,抬头望去。
廊柱漆红,雪照云光,叶二小姐裹在蓝缎裘皮披风里,铺之如月,白绒绒的毛领衬着那张粉白的脸蛋,仿若满目冰寒里的一抹亮色,有种别样的温暖。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过久,他皱了皱眉,漠然移开视线,起身上前:“二小姐。”
“为何不穿那件斗篷?”
少年站在廊下,一袭水墨薄衫,倒像是秋装,单薄地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身体,两肩微微内扣,已然尽力在减缓热量发散,孱弱得不像话。
澹台烬诧异看她一眼,神色沉静,回答:“二小姐送的衣裳贵重,用在我身上,恐是辱没。”
银翘暗暗蹙眉,觉得质子殿下有些不识好歹。
平素底下人对澹台烬的刁难,她是有所耳闻的,不说叶家,整个大夏国,都没有把他们这位二姑爷当人看待,不过分苛待,都是心怀良善。
小姐宽宏,赏他蔽身衣物,他竟还这般拿乔。
叶夕雾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番,明白他的用意。怕是察觉到她的异常,存心试探。
“跟上。”
澹台烬乌黑的眸子像一汪深潭,但就和昨日一般,这是通知,并非商量,他只能垂眸跟从。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叶夕雾随口一问:“午间可用过饭?”
澹台烬一愣,很意外她竟会主动搭话,想起日中滋补养胃的药膳,抿了抿有些皲裂的唇,哑声道:“已经用过了……谢二小姐慷慨。”
少女微微斜眸一眼。
对方落她半步,漆黑的眸看着地面,不敢靠近。
未来惊天动地的魔王,而今不过是个艰难求生的少年,就像藏起毒牙蛰伏的蛇,做的一副惶恐姿态,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心里头又是另一番计较。
只是这奉承的话……委实匮乏。
她收回视线:“院里的私厨许久未开火,食谱寥寥,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春桃,她会吩咐下去。”
“回二小姐的话,并没有什么喜欢的。”
澹台烬不曾抬头,额发遮住阴郁的眉眼,目光落在一段波光粼粼的裙摆上,又冷又沉。
他地位低下,说好听点,是一国皇子;说难听的,就是个敌国战败的俘虏。
无论身处何处,皇宫也好,叶府也好,没有人把他当回事,说形同下人,都是抬举。不如意饿上几日,兴起施舍口饭食,别死就行。
从小到大,果腹都是奢侈,饿极时,囫囵捧雪吞,都不一定能抓到干净不掺污秽的雪。
他又何来的资格谈喜论欢。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
轻音入耳,澹台烬身形猛地一顿,他抬起头,少女并未看他,从他的目光,只能看见她半边脸颊,檀发似墨,露在外面的耳朵雪白,衬出三分灵动。
他眸底浅藏一抹茫然,皱了皱眉,低下眉眼。
“是,二小姐。”
雪似乎小了些。
银翘跟从在后,心中的震惊不比澹台烬少半分,小心窥一眼小姐的背影,再看一眼低眉顺目的少年。
她向来揣测不透小姐的心思。
但或许,她该重新丈量一下这位姑爷的地位了。
回到房间,银翘为小姐褪去御寒的披风;原本在侍弄炭火的春桃迎上前来,接过去挂好。
“去取副皮尺来。”
原主虽不善女红,更静不下心去学,但闺阁里该有的绣架、针线盒之类,一应俱全,都是叶老夫人专门寻能工巧匠定制而成,有价无市。
银翘福身,从床头的针线盒里翻找出皮尺。
澹台烬正思索着叶夕雾的用意,看见她拿着纤长的软尺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二小姐想做什么?”
“澹台殿下在担心什么?”
少女好笑,看着他戒备的姿态,玉指解着软尺的结,慢条斯理:“我要杀你,何须亲自动手。”
闻言,澹台烬抿唇,默不作声。
确实,叶家二小姐纵然人憎狗厌,是整个盛都上流的笑话,但这并不能磨灭她身份尊贵的事实,无论私下如何腹诽,想要讨好她的人依然比比皆是。
只是一个位卑人轻的质子。
如何让他悄无声息地死于意外,又不影响两国明面上的关系,个中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动点手段,就能讨好贵人,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他低着头,森然目光盯着眼前人流光溢彩的裙面,好似一汪清池,朝气盎然,在他腐晦的乌瞳里流转。
“站好。”
脖颈一凉,澹台烬身体下意识绷紧,本能要先下手掐断对方的脖子,但被他强行按下了。
叶夕雾恍若未觉他一瞬的杀意,自顾自念着。
“颈围……肩宽……胸围……臂展……”
身为府上嫡小姐的贴身丫鬟,银翘是识字的,且有一手极为娟秀的簪花小楷,此时,已乖觉地取来纸笔,将小姐报出的部位及数据,依次记下。
“腰围……”圈在他腰部最细处,少女用指尖卡着,觑上尺子刻度,黛眉不由轻挑,“一尺八?”
都快不及旁人头围大了。
而且,正常男性的头肩比是一比二点五至三,他的比例却是在一比二点二左右,已然瘦得脱相。
“你该多摄入些油水。”
澹台烬虽瘦弱,但也比叶夕雾高出不少,低头一瞥,便瞧见她珠光宝气的头面,以及浓密纤长的乌睫。
他蓦地感到有哪里不舒服,目光扫了扫她粉面桃腮,漠然别开视线,少女馨香,弥散在彼此之间,让人无处可逃,他无意识攥紧了单薄的衣袖。
量完所有需要的尺寸,春桃适时接过皮尺,放回到原处。叶夕雾抬眸:“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并……”
“别说没有,一定要选一种。”
澹台烬实在看不懂如今的叶夕雾,那股窒闷感益发逼仄,不动声色掠过她身上衣裙。
“那就蓝色吧。”
窗外飞鸟惊动枝丫,迎着雪幕,掠上了蓝天。
银翘不惊不怪地写下,这时,喜喜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先冲小姐福身行礼,音色惶惶:“小姐,宫里来旨,让质……让姑爷进宫面圣!”
少年从思绪中脱离,看少女一眼。
室内炭火旺,叶夕雾已然有些倦怠,语气恹恹:“去吧,早去早回。”说罢,兀自转身向内室走去。
银翘和春桃跟上,服侍小姐小憩。
待三人隐没,澹台烬收回视线,摊开掌心,没来由回想起方才对方量臂展时,碰到他手的那抹细嫩的触感,眸光幽深,迷惘和阴暗在其中纠缠不清。
“姑爷。”喜喜提醒他。
少年敛袖,静静跟着丫鬟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