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夫人第七遍摩挲手中的旨意，指尖轻轻描摹着绢帛上精致的云纹。她今日特意换上了新做的绛紫色褙子，发髻间插着御赐的累丝金凤簪，可眉宇间的忧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自上回从皇后宫里出来，她就一直忧心忡忡，和丈夫也是没说两句就要吵起来，女儿过来问，她也只编几句话搪塞过去，一颗心时刻悬着。
圣人相中了她的女儿，想聘给沈国舅做续弦。这怎么行？
她中年才得了这个女儿，无数人笑话她老蚌生珠，她也浑不在意，如珠如宝将女儿呵护大了，又相看那知根知底的门户，立志要女儿一生顺遂喜乐。
结果赶上先帝山陵崩，守了一年国丧，她女儿的美满人生竟因此陡生波澜。
那沈国舅是什么人？
她都不挑他年纪长相学识，单那一个鳏夫的身份，和她云英未嫁、正当韶华的女儿便不匹配。说句大不敬的话，按着张家的功勋门第，她的桂芬就是去做皇后、做太子妃都使得。
她和丈夫抱怨此事，要他想法子抢在皇后说破之前将女儿和郑家的亲事过了明路。
他可倒好，回回都推三阻四的，问他缘故，他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她气得直哭：“给你家生了那么多男儿，到头来一个个都把前程系在女儿一身？咱们家是吃不上饭、要卖女儿了么？”
若是琅琊王、鲁国公尚未婚配，他想去沾天家的光，她也就认了。
可那沈从兴是个什么东西？
还要她女儿一进门就当娘，那不是剜她的心肝嘛！
万幸三清真人慈悯，大娘娘横插一手，终于让她女儿的前路回归正轨。英国公夫人乐不可支，瞪着好几日都不曾理睬过的丈夫，将圣旨供到香案上。
“母亲，您怎么又在看这道旨意？”张桂芬端着茶盏走进来，见母亲这副模样，不由抿嘴轻笑。她今日穿着浅碧色绣缠枝纹的襦裙，衬得肌肤如雪，明眸皓齿间透着少女特有的朝气。
英国公夫人连忙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我的儿，你可知道这道旨意来得多么及时？”她压低声音，“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几次三番召我入宫，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你嫁给那沈国舅...”
张桂芬闻言脸色骤变，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她咬了咬唇，强自镇定道：“女儿听说了些风声，父亲为此还与母亲争执...”
“你父亲那个糊涂的！”英国公夫人眼圈微红，“说什么沈家是新贵，与皇家沾亲...他也不想想要你去做续弦，还要抚养前头留下的孩子...”
正说着，外头丫鬟来报：“夫人，平宁郡主到访。”
平宁郡主登门道喜，两人对坐闲谈，平宁郡主忽然提了一句大娘娘宫里追出一个女官的秘事。
英国公夫人心中一凛。
英国公夫人连忙拭去眼角泪痕，整了整衣襟迎出去。平宁郡主今日穿着月白色绣银线牡丹的褙子，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通身素雅却难掩贵气。
“郡主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英国公夫人笑着将人迎入花厅。
平宁郡主浅笑盈盈：“听闻太后赐婚，特来道喜。”她目光在张桂芬身上一扫，赞道：“令爱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与郑家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英国公夫人闻言心中一暖，命人上了最好的龙团胜雪。茶香氤氲间，平宁郡主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昨日大娘娘宫里追出一个女官，急匆匆往宫外赶...”
英国公夫人手中茶盏一顿，与女儿交换了个眼神。张桂芬会意，起身借口去备点心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二人，平宁郡主才继续道：“那女官是去拦截皇后娘娘下的旨意。听说皇后娘娘连下三道旨，一道要将令爱许给沈国舅，一道将郑家公子配给沈家小姐...”
英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她这才明白为何丈夫近日总是欲言又止，原来他早知皇后有意赐婚，却不敢违抗！
“多亏太后娘娘...”她声音发颤。
平宁郡主意味深长地点头：“是啊，多亏太后娘娘早有准备。”
平宁郡主已含笑转了话题：“说来圣人病得不巧，眼看就要到中秋了，也不知到时交给谁来主理。”
“圣人病了？这倒还未听说。”
英国公夫人随口附和：“那确实不巧。按理这是国丧之后第一个佳节，宫里该要赐宴的。没有圣人操持，总不能去劳动大娘娘？”
“大娘娘还要听政，只怕抽不出空档。兴许会交给琅琊王妃吧。”
英国公夫人一顿，抬眼看她。
平宁郡主意态雍容，微笑的弧度堪称完美。
“若是交给王妃……倒也合宜。”
“王妃她......”
“王妃是个明白人。”平宁郡主轻抿一口茶，“如今圣人抱恙，宫务都由王妃打理。中秋将至，这国丧后的第一个佳节，想必会办得格外隆重。”
英国公夫人会意，顺着话头道：“若是交给王妃主理，定能办得妥帖。说起来，我们府上新得了几盆极品菊花，正愁无处摆放...”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她心里影影绰绰有些明白了平宁郡主的来意，以皇后为国舅相看为初始，到昨日大娘娘赐婚为终结，这之间的种种事端一相联系，似乎是个好大的局。
皇后病了，琅琊王妃掌权。
她的女儿，只是这其中一枚棋子，一个由头么……
送别郡主，她使人悄悄去打听昨日宫里的事。
张家和齐家虽同是国公府，张家却少一个在宫里教养过的主母，因此英国公府的消息就是要比齐国公府更慢。等她打听出个差不多时，皇后欲拆人姻缘成全自己弟妹的丑事，已在汴京官眷之中传了个遍。
英国公夫人呆坐了半晌，想起当日从皇后殿中出来，在宫中远远望见的那道倩影。当时只觉得那女子气度不凡，好像似乎就是琅琊王妃。
“唉......”
无论如何，她的桂芬终归没叫姓沈的祸害了去。
琅琊王妃眼看着要高升，也不差张家去奉承，往后若有机会结个善缘就是了。
倒是平宁郡主，看来她是早就站定了。
齐家倒是好福气。
送走平宁郡主后，张桂芬从屏风后转出，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母亲，那位琅琊王妃...”
英国公夫人轻抚女儿的发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记住，日后若有机会见到王妃，定要恭敬有加。”
张桂芬乖巧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母亲，父亲今早出门前说，要带郑家公子来府上用膳...”
英国公夫人闻言，脸上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她望着供在香案上的圣旨，心中暗道：这汴京城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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