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了一场病。
药石无医。
本着不打扰别人的友好原则,我搬离了我常住的城市公寓,找了个地处深山老林的小村庄居住。
村里的爷爷奶奶总会问我:“温温啊,你的家人呢?”
我总是开玩笑回答:“我没有家人。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我和孙悟空是一家人,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们摇摇头说不信,我大笑说骗你们的。
直到某一天,我依旧这样和他们插杆打诨,却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
“我的温柔啊!”
———
乍一听见这个声音,我还以为是自己耳力退化以至于幻听了。
我疑惑地皱眉,噘嘴看着眼前的几个老人,心里暗自猜测是哪个说的这句话。
无怪乎我下意识去怀疑他们,而是他们个个都六七十岁了,身体健朗,平时就爱逗着我玩,看我猜谜语猜不出来他们都能笑好半天。
“蒋爷爷,是你说的这句话对不对,我都看到你嘴巴动了!”
我是诈他的,我猜他知道我是诈他的。
“你回头看看呢?”
年龄最大的蒋爷爷开口说道。
旁边的其他爷爷奶奶也是笑着看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朵朵盛开过后常红不褪的花。
那样历久弥新的芬芳,使我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就迫切地想要亲近他们。
“你背后有人在看着呢。温温,回头。”
蒋爷爷慈爱地重复一遍,像是在给足我回头的勇气。
我觉得奇怪,还是决定顺了他的意,毕竟他最喜欢给我买糖吃。
我猛地回头想给身后人一个惊喜,慢慢映入眼帘的却是几张熟悉的脸。
熟悉到我住在这座小山村的日日夜夜,每次午夜梦回,都被梦里他们狞笑的脸惊醒。
那样触目惊心,自此夜不能眠。
霎那间,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忍不住后退几步。
*
我……好像眼花了。
“妈妈的温柔啊,你怎么住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好久好久,这几年我晚晚睡不着,就担心你在别的地方吃不饱穿不暖。温柔,我想你了……”
女人说的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却又仿佛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滚落下来,生怕我担心她。
好一个慈母模样。
再一看,女人身旁的中年男人和一众年轻男女都是眼含热泪,两眼巴巴地盯着我看。
就好像我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
想到这个词,我就觉得没理由地好笑。
回过头,和爷爷奶奶们对上视线。
他们依然是呵呵地笑,但我看到了风起叶落的几秒钟内蒋爷爷眉头皱起的纹路,我猜他肯定看到了我脚下后退的步伐。
真是个细心的小老头。
“温柔,我和你妈都想你了,你大哥为了查你的消息和位置,这几天更是疯狂连轴转,就为了见你这一面。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啊。”
一看,原来是我的父亲——周以慈。
男人头发有几根花白,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也盖不住他满身的憔悴气质,寥寥话语间依稀可以窥见他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的气魄。
一旁的男生顺势点点头,显然他就是这些博同情的话语里所谓的大哥。
我不接话,对面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喋喋不休,说很想我,说很爱我,说他们殚精竭虑不求回报,只想知道我安好。
我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需要。
*
直到一个躲在所有人身后的女生上前,拉着我的手,边哭边说:“姐姐,对不起,我不该抢了爸爸妈妈,更不应该占用的你的名字。真的对不起。”
我挣脱不开女生的手,越过她窈窕美丽的身姿,我看见她身后的所有人神情各异。
刚刚还在哭的女人此刻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在为女生来到我面前和我平视说话而生气不已。
太阳即将落山,现在的高度堪堪和我脚下的这座山山顶齐平,大片昏黄的落日余晖洒在在场的所有人身上,身影都被拉得长长。
一阵清爽的秋风拂过,自然下垂的指尖染上些许微凉的温度,头顶高达百米而遮天蔽日的银杏树簌簌落下叶子。一片片硕大的银杏叶调皮地躲开我们站立的位置,转移战场,飞舞着掉在脚边、草丛上、大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银杏叶黄,落而脆响,踩之糜烂,方知势弱。
我的心思早已随着每一片乘风远扬的银杏叶而飘远。
只有我自己知道,尽管我的身体在站立,可我的灵魂在见到这些人的这一秒钟迫降地狱。
我不想见到你们。
*
我不想见到你们。
可我说不出这句话,所以我只能任由这个叫我姐姐的女生拽着我这双常年掩盖在长袖下发青发紫的双手哭诉衷肠。
直到。
“姐姐,你喜欢的兔子玩偶爸爸妈妈一直给你留在房间里,你回去就能看到它。”
我低头,疑惑地看向眼前的女生。
一直以来不是你喜欢兔子玩偶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喜欢。
女生不敢和我对视。
我心下了然。原来是用我做了借口。
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
“蒋爷爷”,我突然开口,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生被吓了一大跳。她眼神娇嗔地瞥过我,我趁机扫过面前的这些不速之客。
“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喜欢什么小动物,我没回答你?”
“哎呦,还以为温温你'贵人多忘事'呢。”
对面所有人在听到温温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像吃了屎一样的一脸欲言难止。
吞下去恶心,吐出来也恶心。
我不禁窃笑,眼里闪过一丝喜悦,知道这是蒋爷爷在替我出气。
你们叫她温柔,我偏叫她温温。
“我喜欢蛇,而且我觉得我就是蛇。”
“是童话故事里的蛇吗?小白也喜欢。”
小白,经常在过年过节时回来看望蒋爷爷的他的亲孙女。
“不是,是《农夫与蛇》里的蛇。”
话音一落,对面就有人在反驳我,“温柔,别乱说话。”
我不屑一顾,坐到爷爷奶奶们的身旁,俨然统一战线,“你谁啊就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真没礼貌。”
他们不敢回话,因为这就是他们以前对我说话的态度,一模一样,如数返还到了他们身上。
偏偏有人不长眼。
“姐姐,爸爸妈妈他们只是在关心你,你怎么……”
“那你去死吧!”我平静地开口。
“什……什么?”
女生不可置信地反问,眼睛瞪得特别大。
大概她没有料想到才过了几年,我就变得这么恶毒。
“周温柔,向你妹妹道歉。”周以慈大声呵斥我,原先见到我就流泪的女人眼含埋怨,更不要提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地所谓的哥哥们。
“那你们一起去死吧。”我再次开口。
和我关系最好的爷爷奶奶们都没说过我一句不对,所以我是可以说这些话的。
“啪——”
原先还离我有几步远的男人快速靠近我,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周温柔,你太过分了。五年前你偷偷消失,害我们周家在原城沦为所有人的笑柄。我们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找你,就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可我没想到,五年前十八岁的你敢离家出走,五年后二十三岁的你就敢直接让你妹妹去死。”
“我们对你太失望了!”
我歪斜着头,散落的头发被风一吹就挡住了我半边脸,蒋爷爷赶紧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向来老好人的赵奶奶联合其他老人嚷嚷把我包围起来,不让对面的人靠近我半步。
我感受到我喉咙里的铁锈味,腥甜又恶心,和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个味道。
我伸舌头舔舔嘴唇。又破皮了啊,看来这次可以死得快点了。
“是我让你们来找我的吗?”边说这句话,我边缓缓抬起头来。
我扯开挡脸碍事的头发。
对面的人纷纷身体轻颤,像是看到了恶鬼一般害怕。
可不就是恶鬼吗?
*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恶鬼。
透过不远处前些日子下过暴雨,积蓄起来的小水洼,我自己都能看见自己的脸。
原本苍白的脸上赫然横亘着一条清晰的红色巴掌印,丝丝缕缕的血正顺着我的嘴角缓缓流下,不知停歇。
“你们一时情爽生下我,发现没能力养我的时候就把我随手丢给奶奶。也别说什么带着孩子负担大,不利于你们创业,我的哥哥和妹妹从小跟着你们,可是一点留守儿童的苦都没吃过。我要中考了知道要派人来把我接回去了,结果是因为我这个妹妹开玩笑说想要一个姐姐,你们才想起来乡下的臭水沟旁活着一个你们留过的种。”
“周总,方小姐……哦不对,是周夫人,你们穿得西装革履,个个容光焕发,活脱脱的体面人。你们自己听听这好不好笑嘛。”
没人说话,噤若寒蝉。
其实,自从生病以来我就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了,因此不知道自己此刻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边笑边流泪的。
狭窄的视线里,我只能看到身旁的爷爷奶奶们都凑过来,撩起花袖子往我脸上碰。
“温温啊,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上了,为了这些人不值得。爷爷的温温呀这么好,得一直留在我们村给我们养老送终呢!”蒋爷爷和赵奶奶都哽咽了,其他爷爷奶奶也偷偷抹眼泪,只有对面的人在害怕,害怕我的控诉,害怕我的指责。
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好指责的了,就这样吧。
“你们走吧。”
我无可奈何,重逢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话。
“我们不走。温柔,你骂吧,骂完了心里就舒服了。”我的大哥周盛站出来代表对面的所有人回答我。
风静。
场面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僵持不下。
*
真没想到有人就是听不懂人话。
“温温让你们走就快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非得气死温温你们才舒服吗?”
赵奶奶愤怒地说,弯曲的身子骨一颤一颤的。
说实话这是五年来我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见她这么生气。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周盛还在反驳。
“不是这个意思?呵,我亲爱的大哥,你就是这个意思。骂你们到这种份上了你们都还不走,不是贱的是什么?”
我冷嘲热讽。
“我说你们去死啊,让你们去死啊,听不懂人话吗?”
话一落,又是一巴掌,又是一个我亲爱的父亲扇出来的巴掌印,又是一个嘴里的小破口。
我再也忍不住,挣脱开身边因为想不到我父亲会再次动手而愣神的爷爷奶奶们。
我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字字泣血。
“你们就是贱的。要是不贱我会离家出走吗?说好听了是上市公司老板,家庭事业双丰收,说难听了你们压根不是人,精神虐待我就算了,就连我面前这个所谓的亲妹妹找人霸凌欺辱我都不管。你们还能干什么?”
“在你们心里,我周温温不就是蛇吗?天气一暖就反咬农夫一口,条件一好就嫌弃你们。”
“所以你们少惺惺作态了,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要……”
“咚——”
“你们管”三个字没说完,我的眼前一片昏天黑地。
倒地前的最后一秒,周围一片慌乱,而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素色的白裙在眼前晃。
哦。
终于看清楚,抓着我手的妹妹周柔今天穿的就是白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