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自己的小房间。
房间四面墙壁都是洁白的白色,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除身下的这张床外就只有一张桌子和配套的椅子。
简洁得不像是一个女生在住,反倒像是监狱里的犯人。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很安静,我闻到了白墙外探出窗沿爬上高楼的桂花香,馥郁芬芳,久久沉醉。
撇过头看一眼,原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距离昨天下午六点,我和一群爷爷奶奶们在银杏树下赏风邀月,一群不速之客——我名义上的家人们找到了我已经过去了大半天。
我很享受放空大脑式的发呆,自然也就不能发现有人进来,发现的时候这人已经拖了板凳坐到我床前。
“蒋爷爷,你怎么来了?还是空着手来的。我想吃糖,你怎么不给我带一个?”我冲蒋爷爷撒娇打泼,空口白牙套糖吃。
可他眼睛湿润,愈是苍老愈是明亮的眼睛里蒙了层水雾,盖住他看向我时慈爱的眼神,“医生和我说了,刚才检查你血糖的时候所有人被吓了一跳,让你每天按时吃药控制血糖你是不是没吃?这个星期的大白兔都没有了。温温,你听话一点。”
我倒头就用被子蒙住自己,把自己窝成一个球,“我不要,蒋老头。我想吃大白兔奶糖,你不给我我就不理你了。”
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哎。
自从抚养我的奶奶去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吃糖。
“别闹腾,我去给你端碗白粥来喝。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许跟任何人要东西吃,记住没,周温温?”
我闷闷回答他说好。眼泪却不自觉流出来淌在床单上,浸湿身下粉嫩的枕头。
别回来了吧。
蒋老头,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了!
免得你一把年纪了儿孙福没享到,还为我一个外人忙里忙外。
我无声地想着,无声地哭着。
一口气在喉咙口被反反复复咽下,在下一个喘不上气的瞬间反噬我,使我更加不能呼吸喘气。
我几乎要淹死在眼泪的荒原上。这片独属于我的荒原虽绵延千里,寸草不生,但总摇曳着一面旗帜。
那面旗帜上写着逑劲的三个大字:边疆村。
*
第一次知道边疆村是在十八岁,彼时我刚高考完,正想一切办法逃离周家。
从即将中考的十四岁到高考完的十八岁,将近四年的时间,我在周家活得像隐形人一样似有似无。
爸爸妈妈和我说,我会有这种隐形人的感觉是因为从小不在他们身边长大,不习惯家人的陪伴。
那是年纪尚小,心比天高,于是我想也不想地顶嘴问他们,那你们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
他们气哼哼地瞄我一眼就走开,仿佛我是阴沟里的老鼠,多看我一眼都会脏了他们的眼。他们以吝啬地用余光看待我,因为我这个流落在外十四年的女儿不值得他们以全部瞳孔的注视来记得我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家人的存在,不是书里比喻出的温暖美好的糖果,舔一口都甜丝丝,甜得人细细品尝第一口,永远期待第二口,而是风里冰冷脱落的银杏叶,每被大风吹一下就在枝头瑟缩一下,冻久了失去生机,随着春日里第一缕微风悠悠然凋落,落叶归根。
于是我不再期待他们的关心。
上学了就自己蹬着自行车,风雨里来风雨里去;生病了就自己拖着个发烫的身体去药店买药;别人问我为什么没有家长来接,我通通回答我是留守儿童没有父母,以此来搪塞过去。
直到有一天,听到我刚升上高一的名义上的妹妹周柔说每个学期期中的时候,学校都会举办家长会,撒娇让他们这次不要陪姐姐去,而是陪她去开家长会。
他们这才惊讶地想起来,原来我从没提出过这种要求。
他们问我:“周温柔,你和你妹妹是一个学校的,而且你都快高三,怎么一次也没有和我们提过这件事?”
我的两个哥哥也抬头看过来,眼里都是怀疑和不悦,像是在说:你故意不说这件事,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来打扰我们吗?
虽然一向知道我不受重视,可我却第一次被直接质问:你是故意的吗?
*
故意什么?
我哑口无言,努力不正眼看他们,不记住他们的脸。
我能故意什么……
故意不让你们送我,暴雪天我走路打滑,结果被埋在雪堆里大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狼狈地到了教室外面却不敢进班,班主任看到了直接把我带去办公室,烤了一个下午的火身体才渐渐回暖、恢复知觉?
故意不让你们给我做早餐,所以我只能每天早半个小时出门,赶到学校500米开外的小摊去买包子馒头充饥,老板不忍心看我拼命咽馒头但咽不下,然后送了我杯豆浆喝?
还是故意不让你们给我买昂贵的礼服,只能穿奶奶初中给我买的白裙去参加宴会,结果被笑山鸡永远不能变成凤凰,是主办方为我出头,说周家都没发话不要她,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我说了你们会去吗?”
我撇头反问,高高地把问题抛回去。
“我们很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无理取闹。”我的大哥周盛开口道,似乎我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外人,而他们只有一个妹妹——周柔。
“那不就得了,又不会去我告诉你们干什么?安慰自己你们单纯就是忙,没来都是事情压身,周家生意远远比我比我重要得多。”
“抑或是给你们无聊的豪门生活找个笑话,闲的时候就笑笑:原来周温柔是这么个拎不清自己地位的人。”
我冷漠开口。
心脏剧烈悸动,难以平复,我几乎要喘不上来气。
原本以为自己对家人没有任何期待,但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会痛得要死呢?
眼泪花要冒出来,破开重重水雾,我努力想看清所谓的和我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的脸,得到的却是清脆的耳光声。
脸被大力扇到一边,脸颊迅速充血肿起。
五指印那样鲜红,以至于我终于找到理由哭出来。
*
所有的情绪终于都可以发泄出来。
我父亲慌乱了一秒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你……这一巴掌就当给你长长教训,以后不要再说这种难听的话了。王妈,带大小姐去洗洗脸上药。”
王妈很听话地过来扯我走,没有半点嚣张气焰。
毕竟就数王妈平日里说我是野种的次数最多。
我每每听到都不辩驳,既因为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了太宽,又因为周家人不解释,我说破嘴皮子也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
“大小姐,我们上楼去敷药吧。”王妈拉不动我,只得低声下气地劝我走。
可我还在愣神父亲的话。
原来……
原来陈述事实叫做说难听的话。
可我不信,硬要撞破南墙。
我非得对眼前的一家人都死心才好。
于是我开始胡言乱语。于他们而言,哪儿是污点往哪儿戳,哪儿不能提偏要提,哪儿说出来会让他们痛往哪儿说。
“你们生意做不好就是你们活该,你们周家挤不进豪门圈就是你们的错……我一出生的时候你们就该掐死我,选择把我送给奶奶寄养只会在十六年后被我指着鼻子骂……”
我没骂完,因为脸上又是一巴掌。
我谩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两次向我施以家庭暴力的父亲,用眼神扫过周围此刻家里默不作声的其他家人、佣人。
我的母亲正瞪大双眼看着周以慈,就像她没想到我父亲会动手一样。
可她什么都没做,过了半晌,我眼睁睁看见她扯出嘴角、眯出笑眼。
那一刻,我无法再以血缘来将我的心与周家捆绑。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生如蝼蚁。
随意施舍,随意打骂,无人出头,无人发声。
“你这样的极端性格以后只会让自己吃亏。我们再不济也是你的父母兄妹,会无条件包容你。要不是我们对你的保护,你哪里还能感受到现在的温暖,估计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浑身卸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