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重,我踏着青石宫道缓步而行。玉芙宫的灯火已在身后渐远,唯有袖间残留的茉莉香提醒着方才的对峙。秋风掠过鬓角,吹散了额前几缕碎发,我抬手将发丝别至耳后,指尖触到耳垂上那枚白玉坠子——这是入宫前温辰偷偷塞给我的。
"娘娘!"青禾提着宫灯从暗处小跑过来,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您没事吧?奴婢方才被侍卫..."
我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宫墙夹道间忽然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距离。
"参见皇上。"
青禾突然跪下的声音让我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宫道拐角处,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已立了多久。明黄龙袍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金线绣制的龙纹在袖口若隐若现。李至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蛰伏已久的兽瞳。
"退下。"
他开口,声音比夜风还冷。青禾担忧地望了我一眼,终究提着灯笼退至十丈开外。
我屈膝行礼,发间步摇纹丝不动:"臣妾参见皇上。"狐裘领口的绒毛被风吹得轻颤,拂在颈间微微发痒。
李至没有立即叫起。我垂眸盯着他靴尖的云纹,数着青石板上月光投下的龙纹影子。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裙边,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抬头。"
这命令来得突然。我下意识抬眼,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容——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轮廓,却因眸中寒意显得格外凌厉。他的视线从我眉间滑至唇角,最后落在耳垂的白玉坠子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
"这耳坠..."他忽然伸手,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又生生停住,"谁给的?"
我呼吸一滞。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翡翠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那日静灵寺河边,就是这双手沾满鲜血抓住我的脚踝。
"家弟所赠。"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皇上若不喜欢,臣妾明日便换下。"
夜风卷着远处桂花香袭来,将他袖间的龙涎香送到我鼻尖。这香气莫名熟悉,像是在哪里闻过,却又想不起具体何时。李至的手缓缓收回,广袖拂过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动我耳畔碎发。
"朕记得,"他转身望向宫墙外的月色,"温家公子今年刚满十七?"
"是。"
"年纪不小了。"他语气平淡,却让我后背窜上一阵寒意,"该议亲了。"
我攥紧了袖中的银簪。簪尖刺入掌心,细微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李至忽然侧首,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拳头上,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婉嫔方才去玉芙宫..."他踱步走近,靴底碾过那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所为何事?"
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龙纹暗影恰好笼罩住我的咽喉。我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膝盖已隐隐发酸。
"臣妾去讨教梳妆技巧。"我听见自己滴水不漏的回答,"江美人近日妆容精致,想是得了什么新法子。"
李至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温度。他忽然俯身,龙涎香的气息骤然逼近。我本能地后仰,却被他扣住下巴。翡翠扳指贴着我的皮肤,凉得惊人。
"朕倒不知,"他拇指摩挲着我的下颚,力道不轻不重,"温相的女儿,还需要向一个宫女请教妆容?"
我瞳孔骤缩。他果然知道月夕的底细。
"皇上明鉴。"我直视他的眼睛,"江美人天姿国色,臣妾望尘莫及。"
这句话不知触到他哪处逆鳞。李至眼神一沉,手上力道骤然加重。疼痛让我微微蹙眉,却倔强地不肯出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梭,最后停在我左眼下方——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疤痕,是幼时在静灵寺劈柴所留。
"疼吗?"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我一怔。还未回答,他的拇指已抚上那道疤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方才判若两人。
"臣妾不..."
"朕问的是现在。"他打断我,声音低哑,"朕弄疼你了吗?"
月光穿过我们之间的空隙,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已是子时。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极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大半情绪。
"不疼。"我轻声回答。
李至松开手,直起身时带起一阵微风。他转身望向远处的宫殿,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夜风吹动他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与从前..."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很不一样。"
我心头一跳。从前?他果然认识失忆前的我?
"皇上认识从前的臣妾?"
梆子声又响,惊起檐下一只夜鸟。李至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叶片枯黄,叶脉却清晰如掌纹。
"回宫吧。"他将枯叶碾碎在掌心,"夜里风大。"
我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看着他明黄的衣角消失在宫道尽头。青禾小跑着过来搀扶,我的手心全是冷汗,银簪不知何时已刺破皮肤,在掌心留下一个月牙形的血痕。
"娘娘,您的耳坠..."
我抬手一摸,右耳的玉坠不知何时不见了。回首望去,月光照耀的宫道上,一点莹白正静静躺在李至方才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