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深深,细雨趁着阴天,连连绵绵下了一整日。
徐知蕴只安静的窝在房中看书,侍女们不敢来打搅,只是殷勤得添上灯火,防止主子看书伤了眼睛。
一直到傍时,外面终于多了些声响,是绣鞋踏过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的声音,珠帘被挑起,侍立一旁的青釉微微福身:“大夫人”
徐知蕴抬起头,起身道:“伯母怎么来的这样急”
大夫人一向是端庄从容的,她出身名门,最是看重规矩礼数,今日却行色匆匆,想必是才回来,得了消息就赶来她这里了。
大夫人摆一摆手,屋中的侍女都有颜色的退下,她瞧着连门都关紧了,青釉又亲自守在外头,才拉了徐知蕴的手坐下。
“你这孩子怎么胡闹!”大夫人有些恼怒的说,可她平日从容惯了,便是生气也没有几分横眉立目的样子:“若不是娘娘打发了人来说,我竟然还不知道……你这孩子,宫里难道是什么好去处么?”
“这寻常官宦之家送女入宫,不过是为着博富贵,可咱们家里有太后娘娘在,又何须做这样的事,再一则,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们,我和你伯父待你就如亲生女儿般,我们不求你入宫去为家里挣什么,只盼着你嫁得如意郎君,好生过安顺的日子便足够了”
“我明日便托人往宫里递话,太后娘娘已经派人说了,她自会去陛下前领一道旨意,允你自行婚嫁,伯母已经看好了,镇国公的长子很是不错,人品端方又有才干,与咱们门第也相配……”
“伯母”徐知蕴反握住她的手:“太后娘娘,伯父伯母与哥哥们待我好,阿蕴都知道,只是……”
她垂下眸子,轻声道:“姑母并非陛下生母,随则陛下因着姑母早年照拂的缘故,对咱们不错,可是恩情都有耗尽的一天,现今宫里皇后娘娘体弱多病不问世事,宫务都被顺贵嫔把持,这些年昌平伯府也愈发张扬不成样子,陛下定然是希望有人来桎梏顺贵嫔的”
“这人选并不易得,总要家世压的过顺贵嫔,姑母固然可以去同陛下说,允我不去选秀,可陛下纵然给了姑母面子,可却会不会因此怨怪咱们领受皇恩却不为他分忧呢,再则,陛下选了其他人,那必然就要压咱们家一头了”
“伯母,与其如此,不如请姑母去同陛下讲,愿意为他分忧,总还能换得一丝情分”
大夫人定定的看着她,片刻之后,泪珠就滚了下来。
小叔子夫妇走的早,临终前弟妹又拉着她的手,凄婉的求她多照顾徐知蕴,这些年来,她早已将侄女当做了亲生女儿一般疼宠。
这些年,她看着徐知蕴从一个小小的小姑娘,一点点长成曼妙淑女,她貌美,懂事,有才情,是京城人人称赞的贵女,过去大夫人是极骄傲的,如今却恨不得她没有这样优秀才好。
若她没有这样耀眼,便不必去为了家族这样贡献,只安安稳稳的嫁人,以后做个老封君,如何不好呢?
人人都瞧着宫里是最繁华富庶的地方,可她如何不知道,太后那些年过的多苦,她如何……如何舍得她一手带大的阿蕴去过那样的日子!
可徐知蕴说的那些话,又的的确确是真的,承恩公府如今虽然显赫,却并非不可被取代。
大夫人怔住片刻,将她搂进怀里,几乎痛哭出声。
隔了几日,由太后娘娘亲自提议,将自己娘家承恩公府的嫡长女徐知蕴送入宫服侍陛下,陛下果然开怀,只说:“既是母后的亲侄女,那自然与其他官宦家的姑娘不同,也不必按着殿选折腾,直接派人去传旨便是了”
又允许徐知蕴带一百二十八抬的体己入宫。
按照宫规,妃嫔们入宫不过一两只箱笼,这已经是给了承恩公府极大的体面了。
帝王对于承恩公府的恩典并不止于此,徐知蕴初封便为正二品妃位,又亲赐封号为宁,徐知蕴已故的母亲加封一品国夫人,连她的伯母与堂嫂都额外得了封赏。
于是一时间人人都知道皇帝对于承恩公府的看重,这朝中臣子无一不是人精,都奉承陛下敬重嫡母,乃仁孝典范。
选秀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只是承恩公府却置身事外,大夫人带着儿媳每日忙着给徐知蕴收拾带进宫的东西。
徐知蕴住的揽月阁到处都堆满了红木箱,她晨起时险些被绊了个跟头,于是不禁哑然失笑,正瞧见大夫人领了两个婢女,吩咐她们将手里的木匣放进去,便说:“伯母,这又是什么?”
“前日翻出来几套金首饰,样子已经不时兴了,我就叫人融了,打成金棵子,你带进去赏人,还有碎银子与小额的银票又收了些,也都放在这儿”
徐知蕴瞧了一眼,笑说:“伯母这是要把家当全给我带进去不成?您也不必如此的,更何况宫里还有姑母在,短了缺了我自然派人来说的”
“傻孩子”大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咱们家也算是勋贵,一朝出过三位皇后,四位宰相,娶过两位公主一位郡主,这一点子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宫里处处都要使钱,你别吝惜着人脉钱物,只管用就是了,咱们自然还有法子给你送进去”
说到最后眼里又隐隐有了泪意:“宫里,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好在,还有你姑母在,总能护你周全”
至于那些只希望你安稳度日的话,大夫人没说。
这样的空话不如不说,徐知蕴初封就是宁妃,压了顺贵嫔一头,就算是皇后也未必喜欢她,以后又如何真的会安安稳稳的,只怕是争斗不休了。
徐知蕴不想气氛这样沉重,笑言说:“我是您一手教养的,您还不放心吗?”
大夫人也是出身名门,她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若是按照辈分,她尚且是陛下的表姑母,她知道侄女不是蠢人,可养在深闺,出身高贵又顺风顺水,叫她如何不担心。
“我已经着人去打听了”大夫人拉她进屋,细细的说:“这次选秀,皇后娘娘也未曾出面,还是顺贵嫔操持,虽然说选了十多个人,可也都不过是低位嫔妃”
徐知蕴进宫就是宁妃,这些小嫔妃自然不值得她多么在意,反倒是几位高位嫔妃要重点关注。
这一日,大夫人拉着她说了许多,一个真心疼爱孩子的长辈,总是觉得孩子是长不大的,总觉得孩子要一辈子在自己的羽翼庇护下生活。
徐知蕴进宫的那一天,是个晌晴的好日子,云雀高飞,宫中派来了妃位仪仗,承恩公府阖府都候在正门,女官引导着徐知蕴出来,一行人齐齐跪下,口呼“参见宁妃娘娘”
大夫人抬起头,看见她一身妃位吉服,明艳端方,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徐知蕴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拜别了亲长,踏上了入宫的马车。
承恩公府距离宫城极近,妃位仪仗浩浩荡荡前进,待到了宫门处,早有内务府派来的轿撵候着。
青釉扶她下了马车,正好又有一顶小轿停靠,里面出来一个妙龄少女,那内务府派来的宦官十分机灵有眼色,只对着那少女福身道:“陆才人小主,这位是瑶华宫的宁妃娘娘”
徐知蕴没有去选秀,自然不认得这姑娘,这宦官倒是未曾点出,只借着提点这姑娘请安,将她的身份透过来。
陆才人忙行礼,徐知蕴点点头,柔声说:“妹妹免礼”
于是两人也便各自往宫室去了。
“这鸿雁高飞,可是上好的吉兆,娘娘以后必定诸事安顺”小太监堆出满面的笑容,跟在轿撵旁不住奉承
徐知韫心想,这是自然,钦天监挑出的良辰吉日,若是出了什么不好的兆头,钦天监的人也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但她面上温婉一笑,同玉会意,递上一个荷包,道:“公公们连日辛苦,瑶华宫收拾的极好,娘娘都看在眼里,这是请公公们喝茶的”
小太监接过荷包,对沉甸甸的重量十分满意,又想到昨日抬进瑶华宫的那满当当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脸上笑容愈发真切。
这宁妃娘娘可与后宫嫔妃不同,身后有太后娘娘撑腰,入宫便得封高位,出手又阔绰,伺候好了这位娘娘,不愁没有赏赐。
打发走了内务府来的人,同玉扶着她进正殿坐下,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徐知蕴抬高些声音,道:“以后大家就都是瑶华宫的人了,本宫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主子,只要你们好好做事,不起了什么歪心思,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们,可若是谁敢做那等叛主之事,本宫也不会轻纵了你们”
宫婢们都叩头应是,佩玉自拿了银子打赏下去。
之后又是各宫送来贺礼,青黛等人忙忙碌碌,收拾到半下午才理出头绪。
不过徐知蕴倒是落得清闲,坐在窗边,看着宫人进进出出,佩玉轻声说:“陛下敬重太后娘娘,也格外给娘娘体面,这排场,可是头一份呢”
徐知蕴轻笑一声:“陛下既然想……自然要格外抬高瑶华宫的地位”
这样才能更好的桎梏昌平伯府。
佩玉觑见她的神色,便低头不再说话。
其实自家小姐身为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即便不入宫,在外头一样金尊玉贵,嫁进钟鸣鼎食之家做正室夫人,未必过的不如宫里好,入宫之后反而多了许多规矩的束缚,又要应对那些明枪暗箭。
“一会儿你同青釉一起,将明日的衣饰清点一遍,阖宫请安,本宫一定不能出错”
“是,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阖宫请安徐知蕴不敢马虎,早早起来梳洗停当,坐着步撵往皇后的景阳宫去。
景阳宫内早已候了十数位嫔妃,都是昨日新进的,她们住的远,位分又不够乘撵轿,想来一定是早早的就往景阳宫来了,唯恐被挑了错处。
这些人瞧见徐知蕴都是齐齐的行礼,徐知蕴摆手:“妹妹们不必多礼”
她和这些正六品下的低位宫嫔们不同,不必在外头候着,宫女早挑了帘子,进了内殿。
殿内已经零星坐了几人。
徐知蕴是见过皇后的,过去她常入宫陪姑母说话,也偶尔在慈宁宫里小住几日,同皇后也算有几分交情。
皇后也不曾为难,她的礼尚未行完,皇后便示意身边的宫女将她扶起来。
又温声说:“你才入宫,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说出来,本宫能做主的,自然尽力为你做主”
然而这番话里,却很露出些愁苦。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有时反而却要受顺贵嫔制约,徐知蕴瞧着她自皇上登基后身体愈发不好,未必没有心病的缘故。
皇后出身并不算显赫,当年先帝的几个皇子里,当今圣上非嫡非长,又没有得宠的生母,因此先帝为他赐婚的正妻也只是寻常官家女,皇后没有母族依靠,这些年在宫里愈发难熬。
徐知蕴这般想着,面上确是恭敬:“娘娘仁慈,瑶华宫收拾的处处妥帖,臣妾住着极好”
皇后便笑了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难为你……罢了,你们也同宁妃见礼罢”
她下首坐着的这几位,便是宫中为数不多的主位了,吴贵嫔与文贵嫔都是潜邸时候的老人了,还有一位许修媛,她瞧着面色苍白,一副病重的样子
圣上的确是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并不沉迷女色,这从他后宫寥寥无几的几位嫔妃也能看出
几人互相见礼毕,才有宫女去引了那些新晋低位的嫔妃进来,她们按着位分高低分作两列,为首的两位正是明贵人与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才人。
顺贵嫔来的极晚,她并不将皇后放在眼中,草草一礼,不等皇后叫起就自顾自坐下,掩着帕子笑道:“臣妾昨日处理宫务,睡的迟了些,今日便来的晚了,皇后娘娘不会怪罪罢”
皇后的笑容顿住,然而不过片刻,她又恢复了端庄从容的模样,只说:“妹妹操持宫务辛苦,本宫怎好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