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信

花信

云深不知处的暮春总带着几分清冷，晨雾在白墙黛瓦间缠绵不散。十二岁的蓝曦臣跪坐在书案前，狼毫在宣纸上悬而未落，目光却牢牢锁在窗前的青瓷瓶上。瓶中那朵风干的小野花历经三载春秋，花瓣仍倔强地保留着初见时的浅粉，连花蕊间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仿佛将某个春日的温暖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的耳畔又响起三年前那个软糯的声音：“这个送给你，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恍惚间，砚台里的墨汁已晕开一小片，洇湿了刚写好的“克己复礼”四字。

此后每个月的朔日，山脚下总会准时传来清脆的铜铃声。姚南枝背着竹筐蹦跳而来，裙摆沾着晨露，发间别着新鲜的野花。筐里有时是裹着油纸的麦芽糖，甜蜜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有时是新采的野莓，紫红色的汁液染得指尖发亮；更多时候是夹着野花的信笺，字迹歪歪扭扭，却写满了山下的烟火气。蓝曦臣会趁着晨课间隙，避开族人探寻的目光，从云深不知处后山的小径悄悄溜出。两人坐在歪脖子槐树下，看姚南枝灵巧的手指翻飞，用草茎编出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听她讲村里的新鲜事——张家的老黄牛生了崽，哞哞的叫声能传半座山；李家的阿姐要嫁人了，绣嫁衣时把自己的手指都戳破了；后山的萤火虫比去年更多了，夜里提个灯笼去，能装满整个竹篓。

“曦臣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下山？”某次分别时，姚南枝突然抓住他的袖口，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蓝曦臣望着少女发间新插的野雏菊，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喉间像是被琴弦勒住般发紧：“待我课业有成，定去姚家村看你。”话虽如此，他却知道蓝氏家规森严，下山历练的日子遥遥无期。姚南枝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个用荷叶包着的烤红薯，还带着余温：“那我等你，红薯凉了就不好吃了，可我能等。”

变故发生在那年霜降。蓝曦臣正在藏书阁温书，忽闻山脚下传来喧闹声。他匆匆赶去，只见姚南枝被几个蓝氏修士围着，小脸冻得通红，竹筐翻倒在地，野板栗滚得到处都是。“擅自闯入云深不知处，该当何罪？”为首的修士冷喝，腰间佩剑随着话语轻轻晃动。

“我...我只是来送东西！”姚南枝攥着染了泥的帕子，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终于与蓝曦臣对视的瞬间，眼中亮起希望的光。蓝曦臣拨开众人上前，却在触及叔父蓝启仁严厉的目光时僵住。蓝启仁负手而立，玄色衣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蓝氏家规，不可与外客私相授受。”他的声音如冰，字字砸在蓝曦臣心头，“曦臣，你可知错？”

暮色将姚南枝的身影拉得极长。她望着蓝曦臣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眶突然泛红，从怀中掏出个用粗布包着的东西丢在地上：“给你的板栗，都脏了，不要了！”转身跑下山时，发间的野菊也不知遗落在了何处。蓝曦臣望着她消失在山道转弯处，喉咙发紧，弯腰捡起布包时，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颗板栗，每一颗都被细心地去掉了毛刺。

那夜蓝曦臣跪在祠堂，面前的长明灯明明灭灭。姚南枝失望的眼神在他眼前晃动，手中布包被雨水泡胀，碎掉的板栗散发出熟悉的山野气息，混着祠堂里沉郁的香烛味，化作一根刺，扎在少年心头。

再相见已是三年后。蓝曦臣奉叔父之命下山历练，行至姚家村时，正逢庙会。彩绸翻飞间，戏台上的红衣女子执扇回眸，额间花钿映着烛火，比记忆中的小野花更明艳动人。她唱的是《凤求凰》，尾音婉转如泣如诉：“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眼波流转处，似有万千情意。蓝曦臣站在人群中，望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跳如擂鼓。

散场后，蓝曦臣在溪边等到月上中天。夜风送来远处零星的欢笑声，水面倒映着银盘似的月亮，泛起细碎的银光。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姚南枝提着裙摆跑来，鬓边簪着朵新鲜的野菊，气喘吁吁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将一束晒干的野花塞进他手中，五颜六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这些年攒的，都给你。”

蓝曦臣望着手中的花束，突然想起年少时藏在怀中的那朵。山风拂过，花香与少女的气息缠绕在一起，他终于伸手，轻轻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南枝，这次换我送你回家。”月光下，姚南枝的脸比记忆中的野花还要红，而溪边的芦苇丛中，一只萤火虫悄然亮起，像是点亮了他们漫长等待后的第一簇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