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雨在黎明前悄无声息地停了。深灰色的云层被风撕开几道缝隙，稀薄的日光艰难地渗透下来，给湿漉漉的城市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
林予曦几乎一夜未眠。狭窄的单人沙发虽然柔软，但终究不是安睡的床铺。辗转反侧间，思绪如同窗外的雨丝，细密地编织着昨晚的每一帧画面：暴风雨中的敲门声、滴着水的身影、那双在昏暗玄关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接过浴巾时指尖残留的微凉、那句不容置疑的“就住我那儿”……还有，那杯滚烫简陋却逼退寒意的姜茶的味道。
天蒙蒙亮时，她才在极度疲惫中迷糊了一会儿。然而，意识尚未沉入混沌，就感觉到沙发另一端的轻微塌陷。
她猛地睁开眼，心跳骤然失序。
客厅的小夜灯不知何时关掉了。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城市还未完全苏醒的灰蓝色天光，她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地毯上。
背对着她，脊背挺得很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盖上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手机或者平板。屏幕的光幽幽地映亮了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轮廓。沙发另一端的坐垫只被他坐了一个边缘，更多的空间留给了她。
他已经换掉了昨夜那件湿漉漉的卫衣，穿着一件宽松的纯棉灰色长袖T恤，露出的半截小臂结实流畅。头发半干后蓬松随意地翘着几根，显出一点晨起的慵懒和褪去锋芒后的柔和。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的细微摩擦声和彼此压抑着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沙发靠背上搭着他那件深蓝色羽绒服。她的背包放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一切都维持着昨夜抵达后的临时状态，没有多一样东西，也没有少一样，清晰地区别于这个空间里原有的整齐简洁。
林予曦悄悄地翻了个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入水中。她将脸更深地埋进沙发靠枕里，只留出一点视线缝隙，偷偷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心间似乎因为屏幕内容而微微蹙起一点弧度，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昨夜那种雨水泥泞中带来的强烈存在感和护短时的锋利，似乎被此刻的沉静平和稀释了许多。但那种沉静不是疏离，更像是一种沉潜在水下的力量，蓄势待发。
时间在微光中无声流淌。他放下电子设备，似乎终于看完了。扭过头，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吵醒她。
视线恰恰撞上林予曦从沙发靠枕缝隙里偷望过来的目光。
两个人都明显愣了一下。
黄子先反应过来，脸上并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反而立刻舒展开眉头，扬起一个惯常的、带着点没心没肺元气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晨曦微光里显得有些朦胧和初醒的低哑：“醒啦？正好，准备转移阵地？”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刚睡醒特有的微沙感，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水面。他站起身，动作利落，高大的身影瞬间在狭窄的客厅里撑开一片空间。他顺手拎起她的背包和自己的羽绒服：“走，带你去看看你接下来一个月的窝！”
离开那个临时避风港的小公寓，车子在逐渐苏醒的城市里穿行。湿漉漉的街道映照着高楼玻璃幕墙上跳跃的晨光，空气清冽得如同透明的水晶。
车子最终驶入查尔斯河南岸一片闹中取静的区域，在一栋颇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前停下。伯克利音乐学院标志性的艺术雕塑在入口处投下抽象的阴影。保安穿着笔挺制服，对黄子弘凡刷脸熟稔地点点头。
“到了。”黄子停好车，拎着她的背包，步伐轻快地在前引路。
进入大厅，挑高的天花板和通透明亮的玻璃幕墙让视野瞬间开阔。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和空调恒温系统的低鸣，穿梭的学生或背着乐器盒，或戴着耳机，步履匆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专业与活力并存的独特气息。
黄子带她刷卡进了高层专用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滑开。
首先撞入林予曦眼帘的，是视野尽头一片巨大的、毫无遮拦的玻璃墙。
窗外，整个查尔斯河的粼粼波光、河岸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建筑天际线、初升朝阳投射在遥远海面上的金色碎屑……都被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晨光被玻璃过滤后，温柔均匀地铺满了整个开放式的空间，明亮得不带一丝阴影。
“喏，这里。”黄子将背包放在玄关的玻璃鞋柜上，声音在空阔的空间里带着一点回音。
整个顶层公寓呈现出极简主义的设计风格。整体色调以干净的灰白和浅原木色为主，线条利落。正对着全景落地窗的是开阔的客厅区域，一张宽大柔软的灰色沙发正对着河景，旁边散落着几个舒适的懒人沙发和一张不规则的原木色矮几。开放式厨房是岛台设计，银灰色的哑光金属柜门纤尘不染，厨具收纳得如同艺术品展览。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靠墙一侧，一个整面通顶的原木色书柜前斜靠着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钢琴盖板光洁如镜，倒映着头顶几何线条的艺术吊灯。
空气中弥漫着新装修过后的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木蜡油和某种洁净香料的气息，崭新、洁净、没有一丝生活气息的杂尘。
“我室友，恩齐的师兄，这学期去维也纳国家剧院实习大提琴了，”黄子指了指钢琴旁边紧闭的一扇磨砂玻璃门，“那边是他的卧室，有独立卫浴。他走的时候打扫得跟样板间似的。”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揶揄，“现在嘛，是林大小姐的地盘了。”
他带着她走到客厅另一侧，推开另一扇同样材质的磨砂玻璃门。
房间不算特别大，但设计得极为舒适。一面是带独立浴室的磨砂玻璃隔断，另一面是嵌入式的衣帽间和储物柜。房间正中是一张宽大的平台床，铺着米白色高支棉床品，蓬松的羽绒被和枕头散发着洗涤后的洁净气息。唯一能打破样板间冷感的是窗台边一小盆绿意盎然的琴叶榕，生机勃勃。
“床上用品都是他留下的，全新没拆封。衣柜里是空的，你自己看着布置。”黄子站在门口，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姿态很随意，“洗手间的毛巾牙刷都是新的，拆了用就行。”他顿了顿，看着林予曦明显还带着点茫然局促的神色，声音放得更自然了点，“别紧张，就当临时旅店。安保超严格，绝对安全，你睡到自然醒都没人吵你。”他指了指对面紧闭的主卧门，“我住那边。我一般早出晚归练琴跑课彩排，基本碰不到面，不会干扰你。有事敲个门就行。”
他交代得清晰、坦荡，带着一种“公事公办”般的轻松自然，极力淡化着这“同居”的尴尬可能性，所有措辞都在划分界限：恩齐师兄的房间、他早出晚归、碰不到面……每一个词都在搭建安全距离。
林予曦点点头，声音很轻：“谢谢……”
“那你先熟悉下？收拾收拾。”黄子说着，转身就要退出房间，“我换个衣服，一会去学校晨练……”他动作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目光在她略显疲惫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哦，对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不容拒绝，带着点后知后觉的强硬，“你这脸色差得跟纸糊似的。上午什么事也别干，就在这睡觉！听见没？算我求你了姐！”那“求你了姐”三个字拖着点腔调，半是命令半是央求，带着他特有的鲜活痞气，瞬间打破了片刻前他极力营造的公事公办氛围。说完，他似乎觉得完成了某种职责，不再看她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还顺手替她带上了房门。
轻微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林予曦站在这个阳光充裕、洁净通透得有些疏离的新房间里，怀中抱着自己唯一的小背包，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崭新的、木质的、洁净的冷香。
但那扇刚刚关上的磨砂玻璃门外，那最后一句带着鲜活痞气和不容置疑的关心的话语——“算我求你了姐！”——像一颗投入冰水中的热石子，瞬间搅散了这片纯净无垢的微凉晨光，投下了第一个属于“真实”的动荡影子。
她走到那张宽大洁白的床前，试探性地坐下。
床垫柔软得惊人，仿佛能瞬间吞没所有的疲惫。
玻璃墙外，波士顿苏醒的城市图卷在晨光中无声铺展。在这个明亮如同玻璃温室的庇护所里，界限分明却也模糊。新的章程，在阳光与微尘间，悄然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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