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的水流依旧固执地冲刷着冰冷的瓷砖地面，水声却显得空洞而遥远。林予曦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缩了多久，直到那温热的、带有侵略性的水流也逐渐变得冰凉。寒气顺着毛孔钻入，终于将她惊得清醒了一些。
身体是冷的，但脸颊和刚才被他目光无意扫过的皮肤，却还像被灼伤般残留着滚烫的错觉。手臂内侧那些干涸变硬的泡沫痕迹，在蒸汽消退后粘腻难忍，提醒着刚才的混乱。
她扶着湿滑的玻璃隔断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发软。关掉水阀。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以及门外客厅传来的、某种极其轻微的、类似金属薄片在空气中高速旋转的嗡鸣音？——大概是客厅某个高科技新风的运行声音。
她扯下那条崭新的毛巾，几乎是带着一种凶狠的力道，用力擦拭着身体上残留的水珠和泡沫痕迹。皮肤被粗糙的毛巾纤维摩擦得生疼，泛出一片淡淡的红色，尤其是锁骨和手臂内侧那片曾经被泡沫粘住的地方。
套上带过来的干净衣服，走出客卫。每一步都带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客厅里光线充足，空无一人。那架巨大的白色三角钢琴冷冰冰地矗立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碑。地板上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他慌乱逃离时撞倒东西的痕迹——他显然是收拾过了。或者，那只是她惊惶之下产生的幻听？
她低着头，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快步穿过客厅，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磨砂玻璃门后。直到关上房门，落锁的咔哒声响起，她才感觉那令人窒息的尴尬被勉强关在了门外。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板上，额头抵着微凉的玻璃，浑身像打过一场硬仗般疲惫。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阳光偏移，在地板上投下角度更加锐利的光斑。
敲门声。
很轻，很小心。
叩，叩叩。
三下，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感，敲在她这扇磨砂玻璃门的另外一面。
林予曦的心脏骤然被揪紧！她猛地抬起头，身体瞬间绷直如弓弦，连呼吸都屏住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能提供任何安全屏障。
门外寂静了片刻。
接着，窸窸窣窣，纸张摩擦着木地板的细微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门外地上。
几秒钟后，脚步声重新响起，迅速而轻快地退开，消失在客厅的另一端。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林予曦绷紧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冷汗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她没有立刻开门去看。
又过了漫长的十几分钟，确定门外再无任何动静后，她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拧开锁，将磨砂玻璃门推开一条细窄的缝隙。
门口安静地躺着一张对折起来的白色便签纸，压在纸上的，是一个敦实温暖的牛皮纸外卖袋，散发出甜腻浓厚的香气。
她飞快地把东西拿进来，迅速关门落锁。
打开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个加厚的白色硬纸杯，杯盖边缘插着一根粗吸管。标签上印着醒目的品牌Logo和手写体的英文——Taro Milk Tea, Bubble, Extra Warm, Less Sugar, 30% Ice.（芋泥奶茶，加珍珠，特别加热，少糖，三成冰）。
芋泥……奶茶？加热？少糖？
她看着那杯捧在手里还散发着温热的饮料，微微愣神。他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喝这个口味？在餐厅？那次混乱的聚餐她甚至没来得及点饮料……
压下心头的疑惑，她拿起那张压在杯子下的便签纸。
纸张是普通的A4纸撕开的一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略显凌乱却依旧难掩锋芒的汉字，墨迹甚至有些洇开了，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极其匆忙或紧张：
【对不起！真的不是故意的！[小猫道歉表情] 我错了！给姐谢罪。保证再不乱闯！——某人】
语气依旧是少年人特有的夸张强调，甚至带着点之前语音轰炸里的痞气（“谢罪”、“姐”），但字里行间那笨拙的真诚感和急于求饶的恳切（“保证再不乱闯”）却异常鲜明。那个手绘的小猫道歉表情更是画得歪歪扭扭，毫无艺术性可言，反而显得格外…真实和接地气。
林予曦捏着那张纸，指尖感受着纸张边缘的毛糙。心里翻腾着的羞愤、委屈和后怕，像一块坚硬的冰，被这杯温热的奶茶和这张滑稽又笨拙的道歉纸条，一点点地…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他完全可以无视这场尴尬，或者当作无事发生。但他没有。他选择了这种笨拙、甚至有点幼稚的方式，来道歉，来试图弥补。这反而让她不知如何应对。继续生气？似乎显得自己小题大做。释然？那骤然的冲击感却依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最终还是插上吸管，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浓郁的芋泥香气混着温热的牛奶顺滑地流入喉咙，恰到好处的微甜（少糖）安抚着紧绷的神经。三成冰的奶茶并不会太烫，温热的液体包裹着软糯的珍珠滑过食道，沉入胃里，带来一种熨帖的安抚感。在这初春还有些微凉的日子，这杯滚烫的奶茶，竟然比冰冷的好喝太多。身体内部的寒意，似乎被一丝一缕地驱逐出去。
心绪稍稍平复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微酸的茫然涌上来。她放下杯子，走向房间的落地窗。
玻璃外城市的景色在下午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沉稳的灰调。她倚着冰凉的玻璃，试图将自己从情绪漩涡中抽离。
就在这时——
客厅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林予曦的身体瞬间又僵硬了半分。
脚步声没有靠近她的房间，而是停在了钢琴前。
接着，是轻微的摩擦声，似乎是钢琴凳被小心翼翼挪开的声音。布料和皮革摩擦。
然后——
一片寂静。
没有预料中的琴音。
没有练习的轰鸣，没有试探的音阶。
只有一片彻底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声音的静默。
但林予曦的心跳却莫名地因为这片寂静而微微加速。她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微微侧过身体，将视线投向房间磨砂玻璃门侧面的、那片巨大的、没有任何花纹遮蔽的玻璃墙。
阳光的角度正好。
通透明亮的玻璃幕墙像一块巨大的投影屏。
在客厅那架白色钢琴光滑如镜的盖板上方，在逆光的角度下，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动态模糊感的倒影，被忠实地投影到了林予曦眼前的这面玻璃墙上！
那投影里：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高大少年背影，正背对着她房间的方向。他坐在钢琴凳上，身体前倾，双臂搭在琴键上方，微微拱起的脊背显得专注而沉默。
他没有弹琴。他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或许是琴谱？或许只是空白的琴键？
更清晰的是投影画面里的那一双手。
一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此刻没有放在黑白键上。
它们正放在——
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两侧！
是的！两只手正抓着他自己那头标志性的、有些乱翘的蓬松黑发！抓着！还带着一点苦恼和绝望般的、轻微地上下左右的…用力摇晃！
动作幅度不大，但每一下抓揉摇晃都清晰地透过玻璃投影传递过来！
投影画面里，那个高大帅气的背影，正做着与他气质和这张俊朗侧脸轮廓（即使倒影模糊也能分辨）极其不符的、无声又狂野的发疯状！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无声的、激烈的内心搏斗！懊恼和后悔通过每一次抓头的动作无声地宣泄！
林予曦：“………………”
她愕然地看着玻璃墙上这个诡异又真实的画面。
那个在所有人面前阳光坦荡、社交悍匪、舞台上光芒万丈的黄子弘凡……此刻在隔绝了她的客厅里，正对着那架昂贵的白色钢琴……
在……
疯狂地……
揉搓他自己的后脑勺？？？
画面滑稽得不真实。
冲击力不亚于刚才浴室那混乱的一瞥。
她原本还堵在胸口的最后一丝羞愤，在看清那个无声抓狂的倒影时，诡异地凝固了。几秒钟后，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无语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放松感，轻轻地顶了上来。
杯中的奶茶还残留着温热。玻璃幕墙上那个抓耳挠腮的倒影还在继续。
隔着两面冰冷的玻璃和偌大的空间，一种无声的、荒诞至极的交流在静默中进行着。
而那个倒影里的主人公，显然对自己此刻的“真面目”已通过物理反射暴露无遗这件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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