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敲响在世界的另一端,波士顿的深冬却依旧盘踞在街头巷尾,将积雪踩成肮脏坚硬的冰壳,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芒。时间在寒冷的凝滞中悄然滑入2019年。穆沐租住的那间顶楼公寓,依旧是她的孤岛堡垒,只是堡垒的边缘,悄然驻扎进了一团名为“黄子弘凡”的、不知疲倦的小太阳。
他像一颗意外坠入深蓝海域的恒星碎片,带着足以点燃整片冰原的热情和莽撞,硬生生融入了穆沐原本疏离、幽深的世界。初雪之夜的混乱和迷醉似乎撕开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口子,让这道灼热的光得以长驱直入。
最初的日子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
那夜之后,穆沐醒来时,身边的位置空着,只残留着年轻男性滚烫的体温和一丝尚未散尽的、混杂的荷尔蒙气息。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不太熟练的碰撞声和哼唱变调的流行歌曲——他正在试图弄一顿惨不忍睹的早午餐,弥补昨晚的“冒失”(他事后认错的态度异常诚恳,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把“醉酒冲动”和“完全自愿”的道歉语序完美倒置)。
他们没有明确地界定关系。穆沐的堡垒从未正式宣告过“允许常驻”,但黄子弘凡以他那套“快乐小狗”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行动逻辑,轻易地理解了沉默背后的默许。他的出现变得理所当然。
伯克利的课程、练习、声乐课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但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像个归巢的小动物一样,背着巨大的乐谱夹或者揣着刚买的热狗和咖啡,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有时甚至是雪后的消防梯)熟门熟路地直奔顶楼。钥匙?哦,他自己摸走了一把穆沐备用钥匙的第三天就复制了一份,理由是“方便给你送宵夜”。
穆沐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精力过剩地在她画室里绕着圈地讲学校趣事(“今天那教授的脸,啧啧,比这蓝色还沉!”),习惯了他手机相册里铺天盖地的碎片记录——一片形状奇怪的面包、一只路边被雪埋了半边的小鸟、他自己在练习室模仿米高梅狮子咆哮的自拍。**他像个移动的档案库,热衷收藏一切他看到的生活边角料。穆沐的手机里,在某个名为“碎片”的隐藏相册下,那些跳蚤市场淘来的锈蚀齿轮、海滩捡来的奇异石头、黄昏冰面上孤零零的影子照片旁,也悄然多了一张——** 是从侧面偷拍的:少年在雪地里大笑着回头,围巾被风吹得飞起,阳光将他蓬乱的头发染成金色,眼瞳亮得像新年的焰火。(后来,这首歌的某段旋律就在这个碎片库的一角,缓慢生长。)
“穆老师!你看这个!”黄子猛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把屏幕杵到穆沐正在涂抹的画布前,“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墨西哥卷饼店!他们那个酱料,据说是老板偷学他姥姥的!绝了!明天中午没课,我们去尝尝?”
他的热情是实体化的,带着温度,冲击着穆沐习惯于沉浸在单一色彩的感官世界。起初她会皱眉,被打断构思的烦躁像画笔上没调开的厚颜料。后来,她渐渐学会了在“嗯”、“好”、“不去”的简短回应中,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停顿。像是紧绷的蓝色线条旁,意外沾染上的一点暖橘色跳跃油彩。
最亲密的触碰是在某个安静的午后。
穆沐正沉浸在一幅巨大画幅的描绘中,主题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深海蓝,却奇异地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暖意,如同阳光穿透极深的海水。她屏息凝神,专注于捕捉一丝极其微妙的色调过渡。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知道他来了。
然后,一双年轻但骨节分明、带着练琴后薄茧的手臂,非常自然地、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从背后圈了过来。 温热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毛衫传递过来热源和沉稳的心跳。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里,呼出的气息拂过她耳廓散落的几缕发丝。
“这片蓝……”他低声开口,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跳脱,显得有些沙哑和沉醉,“好像能听到水的声音,就在耳朵边上嗡嗡的响……” 他的手越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抬起,虚指着一个方向,“但这里……像有一束光,特别轻,特别远地探下来……想抓住又抓不住……”
穆沐的画笔顿在半空。他指的方向,正是她调了很久、试图表现那缕难以捉摸的“水中光带”的区域。那是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表达的意向,是他之前莽撞闯入过的、那片属于她的孤岛蓝海。此刻被他以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或者说,一种属于同类的敏感)点破。
一股陌生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暖流从被圈抱的躯干蔓延至心底。 她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膀后侧肌肉,任由自己更紧密地陷入那个带着皂粉和松节油混合气息的温热带电怀抱。 没有言语。在这片刻的宁静中,画笔再次落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和笃定。那片光,似乎就在身后这个怀抱的呼吸间,变得清晰而真实。
这种无声的、沉浸式的拥抱,如同画室里那幅深海巨画底色里的一缕暖光,开始频繁地填充进他们相处的空隙。沙发上依偎着看深夜电影,他的手臂会无意识地搭在她腰侧,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毛衣柔软的纹理;清晨醒来,迷迷糊糊间,她总能感觉到他的手脚像是本能地寻找热源,带着点霸道的“缠绕”,将她箍在温暖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就连他赖床被她试图用冰凉的手指捏醒时,闭着眼哼哼唧唧,也会条件反射般一把抓住那只“肇事”的手,塞进自己温暖的热烘烘颈窝里,嘟囔着“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穆沐起初有些僵硬。这种高频的、近乎融化式的肢体嵌入,与她习惯的壁垒分明的个人空间格格不入。但黄子弘凡做得太自然了,像是呼吸喝水一样理所当然。他的拥抱、依偎、缠绕,带着一种小狗索求抚慰般的坦荡需求,没有算计,没有目的,只有纯粹的热度传递和安心感的索取与给予。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无声低语:“你在这里,真好。”
时间在细碎的、黏糊的肢体接触和日渐增多的日常对话中悄然滑过盛夏,最终逼近了2019年的末尾。波士顿漫长的寒冬再次降临。
跨年夜的气氛早早地在城市各处酝酿。霓虹灯牌闪烁着,路边的酒吧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热红酒的甜香和节日的喧嚣。
这一次,黄子弘凡不再是酒吧里那个初出茅庐、只能以可乐壮胆搭讪的男孩。他轻车熟路地提着两大袋沉甸甸的食材和一瓶据说适合跨年的香槟(“这个度数低!”),熟稔地掏出钥匙打开了穆沐公寓的门。
“穆老师!今晚看烟花还是宅家搞气氛?”他带着一身寒气和活力闯进来,一边跺脚甩掉靴子上的雪粒,一边大声宣布,“我买了最好的牛排!还有贝果!我们自己做新年大餐!绝对比外面挤暖和舒服一百倍!”
烟火气和属于家的嘈杂感瞬间填满了原本清冷的玄关。 灯光下,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飞扬的神采和迫不及待的分享欲。
穆沐从画架前抬眼,看着他脸颊被冻得微红、眼睛却亮得仿佛装了整座城市的节日灯火的样子。窗外是冰天雪地,室内暖意融融,耳边是他喋喋不休关于牛排要煎几分熟、贝果配什么奶酪的热烈讨论。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温热潮水包裹的错觉,取代了往昔跨年夜那惯有的冷寂和悬浮感。 像是……真的落了地?虽然这地面依旧是她熟悉的堡垒内部。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烟花还是宅家的问题,走到他身边接过其中一个沉重的袋子。指尖在不经意间擦过他因为提重物而微微泛着红痕的手背。一丝微弱的电流感传递过来。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然后拎着袋子,走向了从不开火的厨房。
这顿跨年晚餐最终在厨房的小小岛台和客厅沙发中间的地毯上完成,吃得毫无章法却热气腾腾。黄子的牛排确实煎得……一言难尽,但贝果夹着流心芝士片和厚切火腿意外地美味。暖黄的灯光下,电视开着纽约时代广场的跨年直播,喧嚣的背景音成了温暖的注脚。香槟的泡泡在喉咙里炸开,甜度刚刚好。
窗外,远处的查尔斯河岸和市中心,传来了隐约的倒数声浪。低沉、遥远,却富有节奏感。
“十!”
黄子弘凡立刻放下啃了一半的贝果,像听到了某种冲锋号角,嗖地一下从地毯上蹦起来。
“九——八——”
他伸手抓住穆沐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把她也从暖融融的沙发上拽了起来。
“七——六——”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孩童般的期待和兴奋,紧紧盯着穆沐,仿佛她是整个世界唯一的焦点。
“五——四——”
穆沐被他拽着站在窗户边,冰凉的玻璃透着外面城市夜景的光。远处人群“三!二!”的呼喊声浪似乎越来越大。黄子的手心滚烫,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像是握着即将被点燃的引信,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一!!!”
窗外,一片炽烈炫目的光芒陡然撕裂了沉沉的夜空!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烟花在城市心脏地带轰然绽放!
“新年快乐!!!!!穆老师!!!!!”
黄子弘凡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声音盖过了窗外爆裂的轰鸣!在第一个“砰”声炸响的瞬间,他猛地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和少年人喷薄而出的满腔热忱,用力将穆沐紧紧抱入怀中!
他的手臂环得那样用力,像是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胸膛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紧贴着她的身体,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和擂鼓般强劲的心跳。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角,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声音带着因激动而变调的微颤:“穆老师!新年快乐!以后……每一年都快乐!” 简单的祝福,被他喊得像是某种郑重的誓言。
巨大的烟花在他们身后的落地窗上不断投射出明明灭灭、变幻莫测的璀璨光影——盛开的金菊、垂落的柳丝、旋转的星辰……它们的光影在穆沐的眼角余光里疯狂燃烧、熄灭、再点燃。绚丽,喧嚣,转瞬即逝。如同那场初夏酒吧里初见时,她随手涂鸦的杯垫上,那抹与冷寂蓝海对峙的、被他称为“High C”般痛快的血红。那跳蚤市场淘来的锈蚀齿轮。那雪地里回头的、被阳光染金的笑颜……
无数的、被他热情收集的“浪漫碎片”,和他此刻滚烫灼人的拥抱交织在一起,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茧,将她紧紧缠裹。
穆沐的身体在他炽烈如火的怀抱里,罕见地、彻底地柔软了下来。 甚至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回抱住了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后背。指尖陷入他柔软的毛衫纤维中,感受着那层布料下紧绷而温暖的肌肉线条。属于烟花的光怪陆离明明灭灭地掠过她的眼瞳。她的下颌微微搁在他肩膀上,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他身上干净温暖的皂粉气息下,那潜藏着的、属于年轻生命的,蓬勃而令人心安的……归途感。 那感觉像一束微光,探入她深蓝的幽海,让她短暂地忘记了那片荒原无边的孤寂。原来不是所有东西都必须破碎才能永恒?
“新年快乐,黄子。”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他被烟花照得忽明忽暗的耳廓。
烟花在窗外绚烂至顶峰,又缓缓暗淡,最后的光影碎片在玻璃上拖曳出长长的残影。
人群的欢呼声浪渐歇。
紧拥的姿势在光影褪去后依然维持了片刻。
黄子终于松开了些力道,但依旧环抱着她。他微微后仰一点,低下头,在窗外微弱的路灯余晖与远处渐歇的烟花余光中,找到了穆沐的唇瓣。
这一次的吻,不同于雪夜里那场带着蛮横与情欲的狂风骤雨。
它极轻,极慢,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惜和刚刚许下誓言般的认真。他的嘴唇温柔地摩挲着她微凉的唇瓣,如同羽毛拂过初绽的新雪,试探着,确认着。没有攻城略地,只有细细密密的触碰,像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气息温热而清甜(带着点香槟的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穆沐没有推开。她甚至微微扬起了脸,像一株在暗室中沉默生长的植物,第一次主动向光微微展开了卷曲的枝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后腰处的毛衫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无声的攀附和确认。
这一个吻安静得能听到彼此交融的细微呼吸声和远处飘来的、最后零星的汽车喇叭声。
温柔得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在寂静的雪夜下,为她规律而有力地跳动的声音。
窗台上的玻璃杯里,香槟的泡泡无声上升,无声破灭。
窗外更深的寒气与窗内温暖灯光在玻璃上交汇,凝结成一片模糊暧昧的磨砂白晕。
良久,黄子缓缓结束了这个温柔得不像他风格的吻。他的额头抵着穆沐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吸收了今晚所有烟火的余烬。
“穆沐……”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满足的喑哑和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许愿了吗?我许了!而且我闭着眼睛,特别特别特别特别认真!”他又恢复了那种标志性的、急于分享一切的语调,孩子气地强调着他许愿时的虔诚。
他的胳膊依旧环着她的腰,身体紧贴,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额发上。
穆沐抬起眼看他。窗外城市辉煌的新年灯火,在他清澈的眼底倒映出一片璀璨星河,那光如此明晃晃地写满了对她的热望和对崭新一年的雀跃憧憬,像一卷被强光照亮的未来蓝图。
她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
在那一分钟倒数的时间里,当窗外烟花炸响、被他紧紧拥抱、心跳轰鸣淹没世界的刹那,她脑中掠过的似乎只有一片空白,或是……一种模糊的、被暖流包裹的“就这样下去也不错”的念头?
愿望? 这个词对她而言,似乎总是带着一种虚无的奢侈。那些深埋在INFP骨子里的悲观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如同画布角落里不易察觉的墨痕,总会在绚烂褪去后悄然浮现。她习惯性地将愿望视为一种徒劳的期冀,终会被现实的潮水冲刷得面目全非。此刻,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明天会更好”的滚烫眼眸,她的愿望似乎只凝结成一个冰冷的回音:这份温暖……能持续多久不被冻结?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了他兴奋得有些发红、泛着湿润光泽的唇角——那是被刚才那个温柔缱绻的吻浸润过的地方。
“我看到了。”她轻声说,指尖的微凉与他唇角的温热形成微妙的触点,“你的愿望……会是很漂亮的水晶球吧?”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是在评价一件精美的、但或许易碎的艺术品。光影在她眼底沉淀,让那双漂亮的眸子显得格外深邃复杂,像静谧的寒潭映照出璀璨的烟花,却深不见底。
黄子弘凡愣了一下,似乎没完全捕捉到她话语深处那缕转瞬即逝的复杂审视。他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他标志性的、能驱散寒冬的笑容,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和坦荡:
“当然!超级大!超级结实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