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水池里堆着洗了一半的锅碗,客厅地毯上散落着食物碎屑和空了的香槟杯。烟花表演带来的盛大喧嚣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陡然安静下来的暖意,以及尚未散尽的、香甜微醺的气泡气息。
黄子弘凡因为兴奋和后劲泛上的酒意,整张脸都泛着健康的红晕,像一枚熟透的苹果,越发衬得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穆沐那句带着点隐喻的“水晶球”调侃,他仿佛完全没听出背后的微妙审视,只觉得被她指尖点过的唇角还残留着被注视的奇妙触感,热热的,痒痒的,心里像揣了个鼓点密集的小马达,停不下来。
“穆老师!”他凑得更近,双手突然捧起穆沐微凉的脸颊,迫使她不得不直视他那双燃烧着小火苗般的眼睛。动作大胆又带着点少年气的莽撞,掌心滚烫,贴合着她细腻的皮肤。
“我们去个地方!”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顶楼天台!那家公寓管理贼松!我知道密码!今晚的星星肯定超——级——亮!”最后一个字拖得长长的,充满了夸张的期待。
话音刚落,不等穆沐回应,他就迫不及待地松开手,像阵风一样冲进卧室。几秒钟后,怀里抱着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冲出来,毯子一角还拖在地上。另一只手里抓着他的羽绒服和穆沐挂在门口的长款黑色大衣。
“走走走!快点!错过零点五分的星辰就亏大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大衣塞给穆沐,自己胡乱套上羽绒服,拉链都只拉了一半,然后又不由分说地用毯子把穆沐半包了起来,动作毛糙但充满热切的保护欲。羊毛毯上带着洗衣液的暖香和一点淡淡的、属于他常用的柠檬洗发水味道。
穆沐就这样被他裹挟着,半推半就地拉出了暖烘烘的公寓门,踏进了冬夜楼道冰冷刺骨的空气里。旧式建筑顶层通往天台的楼梯又窄又陡,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陈旧油漆的味道。黄子走在前面,手里拿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穆沐的手腕(毯子裹得太紧,手指露不出来),生怕她摔跤似的,步伐却快得像要去赴一场星辰的邀约。
“到了!”他兴奋地低声欢呼,推开顶楼沉重的防火门。
瞬间,凛冽如同碎冰般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城市上空特有的尘埃味。但眼前豁然开朗。
波士顿的冬夜天际线以一种开阔的姿态铺展在脚下。万家灯火交织成一片流淌的、暖黄色的星海,在远处查尔斯河冰冷漆黑的水面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空气清冽透明,视线所及之处,无数真实的星辰果然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钻石,密集而清晰地悬在深天鹅绒般的巨大夜幕之上,洒下冷冽又恒久的光辉。比楼下透过暖气模糊的窗框所见的,要清晰、磅礴得多。
黄子把防火门合拢,隔绝了楼道的气息。他迅速张开怀抱,把半裹着毯子的穆沐严严实实地圈进怀里,背靠着冰冷的通风管道,用自己的身体和羽绒服作为第二层屏障抵御着高空的寒风。
“你看!我就说吧!”他仰头望着星空,下巴抵在穆沐的头顶,声音里全是发现宝藏般的得意,“我就说波士顿的星星比我们那儿亮!看那边!那个特别亮的!像不像我们刚才在楼下放飞的愿望水晶球?”他伸出一只手指向东南方向。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心跳隔着厚实的衣物稳稳地传递过来,像一种无声的节拍。穆沐被他严丝合缝地圈抱着,脸颊贴着他柔软的毛线帽边缘,能嗅到他脖颈间散发出的、裹在寒气里的、干净的年轻男性热气和淡淡的柠檬洗发水气息。这份热度在空旷寒冷的顶楼显得格外珍贵。她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巨大的、寒冷的星空毫不吝啬地将微光洒落,城市光晕的边缘勉强勾勒出他兴奋的侧脸轮廓。
她允许自己沉溺了片刻。闭上眼,深呼吸,冷冽的空气夹着他温暖的体味涌入胸腔。那一刻,仿佛这片孤高的星夜天地间,只剩下这坚实的怀抱和彼此交融的呼吸。
真美。
只是……
越是极致的美好,越容易唤醒潜藏在心底、对失去的隐忧。
这片星空太过清澈永恒,而他怀抱里的这份温暖,却像他口中那颗被放飞的水晶球愿望,看起来璀璨夺目,本质上却是个空心且注定飘远的……
寒风一阵阵更猛烈地掠过空旷的屋顶平台,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裸露的皮肤上。黄子似乎察觉到她细微的瑟缩,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冷了吧?”他低下头,声音放软,带着关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被依赖的满足感,“我们看一会儿就下去!”说着,下巴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发顶,像某种亲昵的小动物标记动作。
穆沐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飘向了更高更远的星空深处。那些冰冷的恒星,亿万年如一日地悬挂在那里,沉默地燃烧,遥不可及。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攥在黄子另一只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刺眼的白光。
是微信视频通话请求。
黄子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和犹豫。
穆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僵,以及那种被打断浪漫时刻的不快。
短暂的挣扎不过一两秒。黄子最终还是接通了视频,带着点“真扫兴但又没办法”的无奈口气:“喂妈?……嗯嗯新年快乐!……啊?在朋友家一起跨年呢……放心放心!没喝酒!真的!……朋友?哦哦……”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避开摄像头角度,又觉得自己动作太刻意,身体姿势陷入一种有点尴尬的僵硬平衡。
虽然没看到屏幕那头的画面,但穆沐从他尴尬的表情、略显急促的解释语气、以及那句刻意强调的“朋友”称谓里,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屏障瞬间落下。
热情是少年的本能。
而现实与责任,像他此刻必须去应答的家人问候,才是生活抛下的沉重锚点。
这锚点,此刻与她隔着一层屏幕的距离。
这个跨年夜的星空之下,温暖的怀抱依旧,但刚才那种“天地唯我”的纯粹感,如同他口中那颗刚放飞的水晶球,在寒风和现实光亮的交织下,悄然失去了那层不切实际的、过度璀璨的光晕。
穆沐沉默地将自己的脸颊稍微挪开一点,不再紧贴着他脖颈温热的皮肤。指尖在厚毯的包裹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侧过头,不再看那片属于他和“家人”对话的屏幕光亮,目光重新投向远处深寒辽阔的星空宇宙。
一种更深的冷意,从脚底悄然蔓延上来,侵入骨髓。
与她体内尚未完全消散的酒意暖流交汇、对峙。
最终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她静静地站着,像一个被暂时安置在温暖避风处的精美摆件。
外壳依旧温热,内里那抹悄然冻结的幽蓝荒原却在无限扩大。
荒原的边缘,那句“以后每一年都快乐”的誓言回音,被吹散在跨年夜呼啸的风里。
时间飞驰。
波士顿的冬雪尚未消融尽净,窗外的世界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酝酿新一轮的混乱。日历飞速翻向2020年的初春。关于某种未知病毒的消息,开始零星地出现在新闻推送的角落,起初如同投入广袤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并未引起过多涟漪。
寒假结束,伯克利的校园重新被密集的课程、声乐练习和小组排练塞满。黄子弘凡依旧保持着他的高频造访,公寓里到处都是他存在的鲜明痕迹——玄关随意踢掉的运动鞋、沙发上摊开的乐谱、冰箱里塞满的零食、卫生间洗漱台上并排放着的两只不同味道的牙膏。
穆沐也逐渐习惯了画布前偶尔响起的、他放轻脚步靠近的细微动静。习惯了他在旁边安静(相对而言)练歌时的背景音。习惯了他深夜肚子饿从冰箱翻东西制造噪音,然后又颠颠地端着一小碗冰激凌凑过来:“穆老师来一口?” 习惯了他看恐怖片时被吓得往自己身后躲,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看的笨拙样子。习惯了他睡梦中无意识滚过来的拥抱……
黏糊的依偎,无伤大雅的打闹,清晨阳光下额头落在眼睑上羽毛般的轻吻,深夜电话挂断前他黏糊的“明天早点过来帮你洗碗”的许诺……
生活被他的热情填充得满满的,像一片突然栽种了无数鲜艳花朵的土地,热闹,拥挤。
只是,那些隐秘的、只有穆沐自己知道的时刻,依旧固执地存在着。
比如某个阳光温暖的下午。黄子窝在客厅沙发里,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一首旋律轻快的小调,摇头晃脑,阳光在他蓬松的发顶跳跃。穆沐靠在画室门框边看着,目光穿过阳光落在他身上。
很美好。
他唱得很开心。
她也觉得这一刻很美,像一幅构图绝佳的静物画。
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像隔着一层厚厚却无比清晰的单向玻璃在旁观这一切。 她可以清楚地描绘玻璃这边的温暖色彩和少年人的美好姿态,却始终无法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让全身心都沉浸在玻璃这一侧的温度里。
一种疏离感。
是她引以为傲的堡垒留下的最后一道坚固屏障?还是……那块始终无法消融的心之所困?
有时,她会打开手机里那个名为“碎片”的隐藏相册。里面早已塞满了黄子主导的“收藏”:跳蚤市场淘来的生锈铜钥匙、路边被冰晶包裹的枯叶特写、他趴在乐谱上睡着时微张着嘴的傻样、两人在寒风里挤在街边买到的热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那些记录着美好瞬间的图像,最终停留在很早以前她自己拍下的几张照片——黄昏冰面上孤独的水鸟倒影、美术馆玻璃罩里碎裂的古典石膏面具、某个雨天咖啡馆窗外被遗弃的、湿透的玩具小熊……
这些被她自己珍藏的、“过期”的碎片,带着旧时光冰冷的质感,无声地提醒着她。
提醒她那些无法完全交付的信任,那些对“永恒”本能般的不确信,那些关于美好事物终将破碎的悲观预期…… 像一个顽固的低喃:
“你看,它们终会变成这样。如同你手机里收藏的那些美好景点,来不及打卡就已封存,成为……冰冷的碎片。”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灭不定。她眼底那抹深沉复杂的蓝色,在温暖室内的光线下,折射出无法被同化的孤寂。
窗外,早春波士顿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正从城市的一端缓慢而沉重地铺展过来。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压迫感,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穆沐的心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