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香馥郁,金碧辉煌。
云昭公主端坐在御座下首的席位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兰草,嵌在这繁复华丽的宫宴图景中,恰到好处,却也极易被忽略。织金羽衣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珠翠步摇随着她极其微小的呼吸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周遭烛火与夜明珠交织出的炫目光晕。
这是为西北凯旋将士举办的庆功宴,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她垂着眼,目光落在眼前玉碟中精致的御膳点心之上,却并无食欲。这种场合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场需要打起全部精神、扮演好一个透明温顺公主角色的例行公事。她善于观察,习惯于从细微处捕捉信息——父皇看似愉悦的笑容下眼底的审视,几位重臣相互敬酒时言语间的机锋,还有她那几位皇兄看似和睦实则暗潮涌动的席位分布。
忽然,殿外通传声高昂响起,穿透了殿内的喧嚣乐声。
“——镇北将军,元珩,觐见!”
一瞬间,殿内竟奇异地安静了少许,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殿门。
他来了。
云昭也抬起了眼。
只见一人身着玄色铠甲,未戴头盔,墨发高束,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他的步伐极大,带着一种与这雕梁画栋、熏香暖殿格格不入的沙场锐气与蓬勃生命力。铠甲上似乎还沾染着未曾彻底拂去的边关风尘,行走间,金属甲叶相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铿锵之声,竟一时压过了丝竹之音。
他就是元珩。年仅弱冠便因一连串惊世战功被破格擢升为镇北将军,此次更是以少胜多,一举平定西北边患,名声震动朝野的少年将星。
他行至御阶之下,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亮朗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穿透力:“臣,元珩,奉旨凯旋,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语速比寻常臣子奏对要快上几分,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皇帝朗声大笑,显得极为开怀:“爱卿平身!此番大捷,扬我国威,定我边疆,爱卿居功至伟!快,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冠军侯!”
元珩应声抬头。
殿内明亮的灯火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
极为英俊的一张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形饱满,组合在一起是近乎张扬的夺目。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蕴着边关最亮的星子,此刻因为笑容而微微弯起,灿若朝阳,极具感染力,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这热烈笑容并不完全匹配的冷静审视。
“陛下谬赞!为国尽忠,乃臣子本分。此番大捷,全赖陛下天威庇佑,三军将士用命,臣不敢贪天之功!”他应答得流畅,笑容不减,仿佛真心沉浸在巨大的荣耀与喜悦之中。
皇帝显然极为受用,一连串的赏赐流水般报出:黄金千镒,锦缎万匹,京郊皇庄田宅……
元珩一一谢恩,姿态恭敬,但某些细微之处却透出他的不拘一格。比如内侍躬身将赏赐清单呈到他面前时,他接过的动作略显随意,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在那卷明黄的绢帛上轻轻弹了一下,仿佛那只是寻常物件。又比如在听到一项格外丰厚的赏赐时,他会扬起眉毛,笑容更加灿烂地大声谢恩,那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活力,让周围一群老成持重的臣子都有些侧目。
云昭安静地看着。她看到父皇的笑容愈发深邃,眼底的审视却并未减少分毫。她看到几位皇兄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她看到一些老臣抚须沉吟。
功高震主,年少气盛。这四个字,无声地浮现在云昭的心头。这位将军,像一柄刚刚淬炼完成、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刀,耀眼,却也危险。他能带来胜利,也可能划伤持刀之人。
赏赐环节终于接近尾声。殿内气氛似乎重新变得轻松热络起来。元珩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笑容依旧明亮,仿佛毫无所觉。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皇帝缓缓抚须,目光在元珩身上停留片刻,又似不经意地扫过下首的公主席位,最终落回元珩脸上,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和带笑:“元爱卿年已弱冠,功成名就,却尚未成家立室,一心扑在国事之上,朕心甚慰,却也于心不忍啊。”
来了。
云昭的心轻轻一跳,一种模糊的不安预感悄然蔓延开。她下意识地收紧了下掩在广袖中的手指。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品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元珩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极快地眨动了一下,像是星子被微云掠过,他拱手,语速依然轻快:“劳陛下挂心!臣一介武夫,终日与兵戈为伍,不敢耽误他人佳眷。”
“诶——”皇帝拖长了语调,笑容更深,“爱卿过谦了。国之栋梁,岂能无家?朕看,正该有一位贤良淑德之人,为你安定后方,绵延子嗣才是。”
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云昭的身上。
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六公主云昭,性情温婉,容德出众,待字闺中。与爱卿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皇帝的声音平和却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坠地,“朕今日便做主,将小六赐婚于你,择吉日完婚。元爱卿,你可愿意?”
“轰——”地一声,仿佛有惊雷在云昭耳边炸开。
尽管已有预感,但当这旨意真正落下,清晰地砸在她身上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愕、探究、怜悯、算计……如同细密的针,刺得她坐立难安。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连睫毛颤抖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小范围。她缓缓起身,垂首敛目,做出恭听圣谕的姿态,仿佛这惊天动地的婚约与她无关。
她的目光极快地掠向殿中的那个人。
元珩显然也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他脸上那灿烂的、模式化的笑容彻底凝固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错愕、不解,随即是一种近乎锐利的评估光芒。他站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尊 momentarily 失去反应的雕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这位年少气盛的将军的反应。他会当场拒绝吗?以他的性子,并非不可能。
然而,那凝固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几乎是下一刻,元珩脸上的神情便如同冰河解冻,那灿烂得过分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甚至比之前更盛,仿佛刚才的错愕只是众人的错觉。他撩起甲袍下摆,利落地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感激:
“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公主金枝玉叶,臣粗鄙武夫,蒙陛下不弃,赐此良缘,臣必当竭尽全力,护公主周全!”
他的话密且快,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无比。但那感激涕零的语气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皇帝满意地笑了:“好!甚好!如此一来,朕便放心了!今日双喜临门,众卿,满饮此杯!”
群臣如梦初醒,纷纷举杯祝贺,一时间恭维之声四起,掩盖了方才那片刻诡异的寂静。
云昭在一片喧闹中缓缓坐下,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看到元珩被众人围住敬酒,他笑着应对,语速飞快,手势丰富,依旧是那副春风得意、光芒四射的模样。
但她清晰地看到了,在他仰头饮尽一杯酒时,那微微眯起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与桀骜。
这不是赐婚,这是制衡。是将可能脱缰的野马,套上皇室的金辔头。而她,就是那根缰绳。
她,六公主云昭,终究也只是一枚,比较好用的棋子。
……
红烛高烧,将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
大红的喜字剪纸贴满了窗棂,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铺陈在榻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一切喜庆的布置都与她此刻的心情形成尖锐的对比。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带着一身淡淡酒气和水汽的元珩走了进来。他已换下那身耀眼铠甲,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墨发微湿,随意披散在肩后,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野性。
他反手关上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径直看向端坐在床沿、头顶着沉重红盖头的云昭。
没有温言软语,没有新婚燕尔的旖旎。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没有任何预兆,直接伸手,一把掀开了那顶精绣的龙凤盖头。
动作干脆,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粗鲁。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云昭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随即睁开,迎上他的目光。
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毫无遮掩,仿佛要在她脸上剖析出除了“公主”这个身份之外的所有内在。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存在感几乎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云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平静,甚至抬起眼,不避不闪地回望他,只是广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红烛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比在殿上时低沉了些许,褪去了所有伪装出的热情,只剩下冰冷的直白,语速依然不慢:
“公主殿下。”
他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清晰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今日殿上之事,你知我知,皆是陛下的权宜之计,安抚与制衡罢了。”
他目光扫过这间布满喜庆红色的新房,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臣是个粗人,只懂行军打仗,不通内帷情趣。这场婚事于你于我,皆是枷锁。不如约法三章——”
他微微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亮得慑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往后岁月,你我对外扮演恩爱夫妻,全了陛下与朝廷颜面;对内则互不干涉,各行其是。你依旧是尊贵的公主,我依旧是戍边的将军。如何?”
他说完了,直起身,等待她的回答。那姿态,不像是在商议新婚后的相处之道,更像是在战场上提出一项停战协议,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云昭静静地听着,在他迫人的视线下,指尖的冰凉反而渐渐褪去。
她看着他,看着这张年轻俊朗却写满桀骜不驯的脸,看着他那双试图用锋芒和直白来划清界限的眼睛。
良久,在她以为她不会开口,或者会惊慌、会哭泣、会愤怒时,她却极其平静地,甚至几不可查地,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唇角。
她的声音清柔,却异常稳定,如同玉珠落盘,在这寂静的新房里响起:
“正合我意。”
元珩那准备应对一切反抗或眼泪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甚至……抢在了他的节奏之前。他预想中的所有反应都落空了。
云昭不再看他,缓缓站起身,走向梳妆台,声音依旧平淡:“将军今日劳顿,请早些安歇。此处我会吩咐人为将军收拾出书房。”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丝毫摇晃。
元珩站在原地,看着她自行抬手,开始拆卸发间那些繁复沉重的珠翠步摇,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定下的不是一场决定未来命运的契约,而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微微眯起了眼,第一次,对这个被父皇强塞给他的、据说温婉怯懦的公主,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超出预料的好奇与审视。
红烛摇曳,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