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与云昭想象中截然不同。
没有宫廷那般层叠的殿宇与曲折的回廊,更没有无处不在、精致到令人窒息的规矩。它开阔,甚至有些疏朗到近乎粗犷。演武场占了前院极大的面积,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院中植了几株高大的乔木,枝叶肆意伸展,而非精心修剪的奇花异草。府中下人不多,且多是些行伍出身的老兵,动作利落,嗓门洪亮,见了她这位新主母,恭敬有余,却并无宫中内侍那般战战兢兢的畏缩。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浓重的、属于元珩的个人印记——蓬勃,不羁,甚至有些混乱的生命力。
云昭带着贴身侍女兰汐,住进了府中位置最好、最为宽敞安静的“澄意苑”。她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迅速建立起自己熟悉的秩序。兰汐指挥着带来的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地将公主的书籍、茶具、香料一一归置,试图用那份属于宫廷的雅致,勉强圈出一小块熟悉的天地。
然而,元珩的存在感,是无孔不入的。
第一道碰撞,发生在翌日拂晓。
云昭有晨起诵读的习惯。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她已起身,梳洗完毕,捧了一卷书,坐在临窗的榻上,就着熹微的晨光与一盏孤灯,享受一日中难得的静谧。
然而,这份静谧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能维持。
骤然间,府邸前院的演武场上,爆发出震天的呼喝声与金铁交鸣之声!声音极具穿透力,惊得檐下栖息的鸟儿扑棱棱飞走。
云昭指尖一颤,书卷上的字迹模糊了一瞬。
她蹙眉,示意兰汐去看看。
兰汐很快回来,面色有些古怪,低声道:“公主,是…是将军。他正带着亲兵们在操练。”
操练?在自家府邸里?而且是在这个时辰?
云昭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书页上。但那呼喝声、脚步声、兵器破风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元珩那极具辨识度的、清亮而快速的指令声与毫不收敛的爽朗笑声,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顽固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将她试图营造的宁静氛围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似乎精力无限,语速快得像是在砸石子,一连串的命令和调侃不间断地抛出,时而能听到士兵们轰然应诺或被他逗笑的声音。那是一种与宫廷死寂截然相反的、鲜活滚烫的喧嚣。
云昭最终放弃了晨读。她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日上三竿,那操练声才渐渐歇下。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元珩的作息与她截然不同。他似乎精力旺盛得可怕,有时能熬夜处理军务至深夜,有时又能天不亮就闹出巨大动静。但与此矛盾的是,若无紧急军务,他竟也是个…赖床的好手。
某日已近午时,云昭因事需寻他商议,由府中老管家引着去他居住的“骋风院”。院门敞开,里面静悄悄的。老管家面露尴尬,压低声音:“公主,将军他…昨夜看兵书看得晚,这会儿怕是还没起……”
云昭一时愕然。那位在演武场上生龙活虎、声震屋瓦的将军,竟也会赖床?
她自然没进去,转身离开,心下却对这人混乱不堪的作息有了更深的认知。
用膳时也是如此。宫廷饮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仪态万千。而元珩若在府中用饭,速度极快,风卷残云,似乎只是为了补充体力。偶尔与她同桌——这是皇帝特意吩咐过的,以示“夫妻和睦”——气氛便尴尬得能凝出冰来。
他通常沉默地快速吃完,然后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她,似乎觉得她吃得太过磨蹭,却又碍于契约不好催促,只得用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敲着桌面,或者找些话来说,语速依旧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府里的厨子原是军中火头军,做得一手好羊肉,公主尝尝?”
“今日天气倒好,公主若闷了可去花园走走,虽比不得御花园,也还看得过眼。”
“哦对了,陛下赏的那匹西域软烟罗,我让人给公主送来了,看着挺软和,做帐子或许不错?”
他的话密,却没什么中心,更像是为了打破寂静而不得不找的话题,说完便又陷入那种略显焦躁的等待中。云昭通常只是极简地回应一两个字:“尚可。”“多谢将军。”
她能感觉到,他其实极不耐这种繁琐的相处。她也一样。
除了喧闹和冒失,他也有极其细心的一面,只是这细心往往以一种让她措手不及的方式呈现。
比如,她某次在廊下站着看雨,不过片刻,兰汐便抱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赶来,说是将军吩咐送来的。
比如,她随口提过一句旧年咳嗽的病根,没过两日,她常用的茶盏里便总是恰好泡上了润肺的蜂蜜枇杷膏。
又比如,她发现书房靠窗的那张紫檀木棋桌,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她院中的凉亭里,旁边还配了两个舒适的软垫。
这些细微之处,与他平日大大咧咧、甚至有些毛手毛脚(有次疾步走过,差点带倒她放在多宝阁上的一个瓷瓶)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云昭心下诧异,却从不询问,只是默默接受,然后更加困惑。这不像是一个致力于“互不干涉”的人会做的事。
这种困惑,在某个深夜达到了顶峰。
连日的喧闹让她心绪不宁,加之对新环境的些许不适,她竟有些失眠。索性披衣起身,独自一人提着琉璃灯,走到花园的凉亭下。
石桌上,还放着那副他挪过来的棋盘。
月色如水,四周寂静,只有夏虫的低鸣。她执起冰凉的棋子,独自一人,慢慢复盘白日里未打完的一局谱。指尖棋子轻落,发出清脆的微响,她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正沉浸其中时,一个清亮而略带讶异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
“咦?你也下棋?”
云昭猛地回头。
只见元珩不知何时站在了亭外台阶下。他似乎也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只穿着一身宽松的墨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少了白日的锐气,多了几分慵懒落拓。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依旧亮得惊人,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盯着石桌上的棋局。
他没等她回答,便几步跨入亭中,极其自然地在对面石凳上坐下,目光灼灼地扫过棋盘。
“这步跳马走得妙啊!看似退让,实则暗藏杀机,堵死了对方车路,下一步是不是要飞相抽将?”他语速飞快,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虚点了一下棋盘某处,眼神发亮,完全是见到了感兴趣事物的兴奋状态,忘了他们之间那“互不干涉”的契约。
云昭怔住了。她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竟能一眼看破她这局棋隐藏的后续杀招。这需要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棋力。
她压下心头的讶异,维持着平静,淡淡道:“将军也懂棋?”
“略懂一二。”元珩咧嘴一笑,月光下牙齿白得晃眼,那股子少年人的得意劲儿又冒了出来,“在军中也常与参谋们推演,沙场对阵,与这棋盘搏杀,有时异曲同工。”他说着,又指向另一处,“不过你这里,之前是不是走漏了一步?如果当时先拱卒,现在右翼的压力会小很多。”
他的点评直接,甚至有些莽撞,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她 earlier 的一处疏漏。
若是旁人,云昭或许会觉得被冒犯。但此刻,看着他全然沉浸在棋局分析中的专注侧脸,那双总是带着桀骜或敷衍的眼睛此刻闪烁着纯粹智性的光芒,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和她过去十几日认知的那个只会闹腾、粗枝大叶的武夫,有些不一样。
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一时间,亭中只剩下棋子偶尔落盘的轻响,和他偶尔蹦出的、语速极快的点评或建议。没有虚伪的寒暄,没有刻意的疏离,只有基于同一项兴趣的、短暂而奇异的平和。
直到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元珩似乎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看看棋盘,又看看对面安静坐着的云昭,脸上那专注兴奋的神情迅速褪去,换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懊恼,仿佛才记起自己打破了“边界”。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倒了石凳。
“咳…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他语速重新变得有些快,却不再是讨论棋局时的流畅,反而带了点仓促,“臣…先告退了。”
说完,几乎有些狼狈地,不等云昭回应,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凉亭,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色笼罩的花园小径尽头。
云昭独自坐在亭中,看着面前尚未结束的棋局,又看看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作。
翌日下午,云昭想寻一本棋谱。兰汐说似乎看到过在将军的书房里。她本想让下人去取,转念一想,昨日那般短暂的“和平”相处后,今日特意派人去索要东西,反而显得刻意。她决定亲自去一趟。
元珩的书房位于骋风院的东厢。院门依旧敞开着,静悄悄的,想必他不在。
书房的门也未锁。云昭轻轻推开。
一股混合着墨香、旧书、以及淡淡松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他本人外显的闹腾截然不同,他的书房…是一种有序的混乱。
巨大的边境地图铺在长案上,上面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兵书、卷宗堆得到处都是,但却并非杂乱无章,似乎主人能精准地知道每一份东西的位置。墙上挂着弓,角落立着枪架。一扇屏风隔开了休息区。
云昭很快在靠墙的一排书架上找到了那本棋谱。她正欲离开,目光却被屏风角落露出的一抹异样色彩吸引。
那似乎是一个女子的旧物。
她鬼使神差地,轻轻绕过了屏风。
后面是一个很小的休息榻,榻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箱子里似乎是一些旧衣物和…一个牌位?
而元珩,竟然就在那里。
他背对着门口,坐在榻边的地上,微微蜷着身子,低着头。他手里拿着…似乎是一件极其陈旧的、颜色褪尽的小儿肚兜,正用一块柔软的细布,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珍视与…哀伤。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斜斜照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却丝毫无法驱散他背影透出的那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孤寂与脆弱。
这与他平日那副光芒万丈、活力四射、语速快得恨不得吵死所有人的模样,形成了天崩地裂般的反差。
云昭瞬间僵立在原地,呼吸都屏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元珩。仿佛所有的铠甲与伪装都被卸下,露出了最深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内里。
他擦得那样专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没有立刻察觉到她的到来。
直到云昭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后退了一步,裙摆拂到了屏风边缘。
元珩的背影猛地一僵。
几乎是刹那间,那股脆弱哀伤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将手中的旧物塞回木箱,合上箱盖,霍然起身转过来!
动作间带倒了榻边一个小几,上面的茶杯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日故作疏离时更冷硬几分,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猛地锁定在云昭身上,里面翻滚着震惊、被窥破的恼怒,以及一丝…几乎是狼狈的恐慌。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失去了所有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