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初雪落在金顶毡帐上时,商孤离正在替君自眠梳理银发。檀木梳滑过发间,带起几根细碎的银丝,如同落在雪地里的月光。镜中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他的鬓角早已全白,而君自眠右耳后方的银发,是五年前替他挡下刺客时留下的印记。
“阿宴的手还是这么巧。”君自眠望着镜中发冠上的蝶形银饰,那是商孤离用北疆最纯的银,照着他儿时画像打的,“比御膳房的点心师傅还稳当。”
商孤离轻笑,指尖掠过对方后颈凸起的旧疤。
四十年前那场草原叛乱,君自眠替他挨的那刀,至今仍在皮肤上刻着浅红的痕迹。
“陛下忘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浸了陈年的酒,“十二岁那年,你偷喝我的沉水香,醉得抱着柱子喊‘阿宴变蝴蝶’。”
君自眠回头,看见商孤离眼中倒映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脸,却仍像初见时那般温柔。
他忽然捉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现在还能变吗?”
掌心的狼骨戒硌着皮肤,那对刻着“宴”与“眠”的戒指,早已磨得发亮。
商孤离低头吻他发顶,嗅到淡淡药香。
君自眠的身子近年愈发不好,每日都要靠着他才能喝完那碗苦涩的参汤。
“变。”他轻声道,“变成蝴蝶守着你,等你化作凤凰,一起坠进篝火里。”
暮色漫进帐时,君自眠忽然指着窗外:“看,雪停了。”
商孤离转身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绵长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雪地上。
他回头,看见君自眠靠在软垫上,唇角还带着未说完的笑,掌心紧攥着那支断了尾羽的银簪——是他登基那年送的,如今尾羽处还刻着“永结同好”。
“眠儿?”商孤离伸手探他鼻息,指尖在接触到冰冷的皮肤时猛地一颤。怀中的身体轻得像片雪,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响,却再无人应和他的调侃。
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的上元节,君自眠在篝火旁说要刻下彼此的名字。
此刻他颤抖着取出狼骨刀,在君自眠无名指根部轻轻划开,鲜血滴在两人交叠的戒指上,像开了朵永不凋零的蝴蝶兰。
“别急,我这就来陪你。”商孤离将人抱进早已备好的雪松棺,棺底铺着君自眠最爱的蜀锦,上面绣着百只振翅的蝴蝶。
他解下自己的玉佩,与君自眠的银铃系在一起,放在胸口——那里的旧疤,终于能与对方锁骨下的红痣,在棺木中完成最后的交叠。
北疆的雪在深夜再次飘落。
牧民们发现王帐时,看见两位老人相偎在棺中,商孤离的手搭在君自眠腰间,像睡着了般。
最年长的巫师说,这是北疆最古老的“凤蝶同眠”仪式,相爱的人会在雪化时,化作一对蝴蝶飞向雪山。
入殓时,人们在棺中发现两样东西:一枚刻着“宴”与“眠”的狼骨戒,和半支烧尽的银烛,烛泪凝结成凤凰与蝴蝶交缠的形状。
当第一缕春风吹过草原时,棺木周围开满了从未见过的花,花瓣似蝶翼,花蕊如凤尾,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银光。
商孤离最后梦见的,是十二岁的君自眠在杏花树下奔跑,发间银铃响个不停。
他张开双臂,少年笑着扑进他怀里,掌心还握着朵刚摘的海棠。
“阿宴,我们回家。”君自眠的声音混着花香,像极了他们初遇时,那个落满雪的清晨。
雪落无声,棺木合上的瞬间,商孤离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手。掌心躺着片蝶形的雪,融化时,恰好滴在君自眠锁骨下的红痣上,像句未说出口的“我在”。
从此,北疆的传说里多了对“凤蝶夫妇”。
每当雪夜,人们总能看见两道交叠的影子掠过毡帐,银铃与玉佩的声响,比任何情歌都要绵长。而那具合葬的棺木,最终被埋在初遇的雪山下,让千年不化的积雪,替他们守住所有未说的深情与共赴的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