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

暮春的雨缠缠绵绵,打湿了青石巷的苔藓。慕容止收了油纸伞,推开“听风小筑”的木门时,正撞见堂屋的青灯旁,一个白衣女子正低头抚弄着怀里的白猫。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少年抬眼,眼尾带着点天然的弧度,声音软得像浸了温水。他便是这家小店的掌柜,名唤庄天枢。
慕容止目光在他素白的指尖顿了顿,那指尖正轻轻蹭过猫耳,动作温柔得不像话。“住店,一间上房,久住。”他放下行囊,腰间的桃木剑鞘不经意间撞在桌角,发出沉闷的声响。庄天枢的目光扫过那剑,怀里的白猫忽然“喵”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
此后数月,慕容止成了听风小筑的常客。他白日里时常外出,归来时衣襟上总带着山野的露水与淡淡的妖气,夜里则在灯下翻阅一本泛黄的《妖物志》。庄天枢从不问他去处,只是每日备好温热的桂花酿,在他归来时端上桌,偶尔陪他坐一会儿,说些巷陌间的琐事。
有次慕容止深夜归来,一身狼狈,左臂被妖气灼伤,泛着青黑。他刚推开门,便见庄天枢披着外衣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我猜你今夜会受伤。”庄天枢将药递给他,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伤口,慕容止只觉一阵清凉,灼痛感竟消散了大半。“这药……”他抬头,却见庄天枢已转身回了屋,只留下一句“喝了便好”。
日子久了,慕容止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小筑的烟火气。他会在庄天枢喂猫时,静静站在一旁看;会在他提笔写楹联时,悄悄磨好墨;甚至在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看着庄天枢仰头饮下桂花酿,喉结滚动的模样,竟忘了手中的剑谱。他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凡人动念,可庄天枢眼里的光,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要温暖。
变故发生在一个雷雨夜。城西破庙出现了一只修炼百年的狐妖,伤人无数。慕容止奉命前去除妖,那狐妖狡猾,竟引他至一处结界,慕容止不慎被困,桃木剑也被打落在地。正当狐妖的利爪要刺入他心口时,一道白影骤然闪过,紧接着便是狐妖的惨叫。
慕容止睁开眼,看见庄天枢站在他身前,白衣上染了血迹,身后竟缓缓展开一对雪白的猫耳,瞳孔也变成了剔透的琥珀色。那狐妖已被他一掌拍伤,狼狈逃窜。“天枢……你……”慕容止的声音发颤,他看着庄天枢的耳朵,又想起《妖物志》里关于猫妖的记载——性温顺,善治愈,却因血脉特殊,常被捉妖师视为异类。
庄天枢转过身,耳尖微微耷拉着,眼神里满是慌乱与无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慕容止。”他声音发紧,“我只是……不想你像对其他妖怪一样对我。”
慕容止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指节泛白。他是慕容家的传人,捉妖是他的使命,可眼前的人,是那个会为他备桂花酿、为他疗伤的庄天枢。剑刃上还残留着妖气,可他却迟迟无法举起。雨水打在两人身上,冰冷刺骨。
“你是妖。”慕容止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藏着难以言说的挣扎。“按照族规,我该杀了你。”他一步步走向庄天枢,剑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胸口。庄天枢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烛火。
就在剑尖要刺入皮肉的瞬间,慕容止忽然偏过了头,剑刃擦着庄天枢的肩,插进了旁边的泥土里。“你走吧。”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从此之后,慕容止与庄天枢,两不相欠,永生不见。”
庄天枢浑身一震,指尖攥得发白,喉间涌上一阵腥甜。他看着慕容止紧抿的唇,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眼,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剩无尽的荒凉。“好。”一个字,轻得像雨丝,却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没有再看慕容止一眼,转身走进了茫茫雨幕,雪白的衣摆被狂风卷得凌乱,像一只折翼的蝶,再也飞不回曾经的屋檐下。
慕容止僵在原地,直到那道白影彻底消失在雨雾里,他才猛地拔出桃木剑,狠狠劈向旁边的老槐树。树干轰然裂开一道深痕,溅起的雨水混着他指缝渗出的血,滴落在泥泞里。他捂着发疼的胸口,蹲下身,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喉咙,却被雷声彻底掩盖。
第二日清晨,雨停了。慕容止回到听风小筑,屋内早已没了人烟。桌上那碗桂花酿还在,只是已经凉透,碗沿残留着半枚浅浅的指印,是庄天枢昨夜端放时留下的。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墨迹被雨水晕开了大半,只剩下“勿念”二字,笔迹单薄,像是写字的人早已没了力气。
他拿起那碗凉透的桂花酿,仰头灌下,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呛得他眼眶发红。他将纸条贴身收好,转身烧毁了小筑里所有关于庄天枢的痕迹——未写完的楹联、晒在廊下的白衣、甚至那只曾被庄天枢抱在怀里的白猫,也被他送走,从此不知踪迹。
后来,慕容止成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捉妖师,冷面冷心,从不对妖物有半分怜悯。只是每逢暮春雨天,他总会独自坐在客栈窗边,点一壶桂花酿,却从不喝,只是看着窗外的雨,眼神空洞。
有人说,曾在南方的古镇见过一个白衣女子,怀里总抱着一只白猫,却总是独自坐在茶馆角落,听人说起慕容止的名字时,指尖会不自觉地攥紧茶杯,眼底翻涌着细碎的泪光,却终究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将脸埋进白猫的绒毛里。
再后来,慕容止在一次除妖中重伤,弥留之际,他从怀中摸出那张早已褪色的纸条,指尖一遍遍抚过“勿念”二字,嘴角竟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永生不见”,因为这颗心,早已被那个叫庄天枢的猫妖,占据了一辈子,哪怕隔着山海,隔着人妖殊途,也从未放下过。而远方的庄天枢,听闻慕容止离世的消息时,正坐在桃花树下,怀里的白猫忽然呜咽了一声。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指尖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只留下满手的冰凉与无尽的遗憾,从此,世间再无听风小筑,也再无那个会为他备桂花酿的姑娘。
作作无女化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