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北平有位大军阀抬了位戏子进门，还是个男人，好像是叫……解雨臣。
嗐，这事儿还得从几年前的北平说起。
正值腊月三九天，北平的冬色单调而又寡淡，雪意涔涔，枝头的红梅勉勉强强地开了零星几朵，却也都覆上了银装。
粉妆玉砌，浩然一色，枯枝败叶在寒风中萧瑟，卷起了地上的积雪。
但是这外头冷，观云楼里却是出人意料的洋溢着一片暖意。炉火盈盈，驱散着室内的寒气，暖色的灯光直照地人昏昏欲睡。
不过您要说起这观云楼啊，乃是北平当地最大梨园，最早当家的是长沙那边有名的戏班子出来的角儿二月红，亡故后便交给了其徒弟解雨臣一手打理，便也算作解家的产业。
听说今儿个是有几位北平的巨贾得幸和齐家那位爷做了笔大生意，豪掷千金包下了观云楼的二楼的雅间请他来听戏。毕竟两个都是名利场上的嘛，生意人联络感情的方式无非也就是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闲话。
“今日在此小聚还得多谢黑爷赏脸呐。”
黑瞎子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打量着坐在自己右边的人：“看这阵仗，您今日肯定破费了吧，怎么着，是个名角儿？”
他瞧着说话的这位肥头大耳的富商只想嗤笑，外面的仆从可是都快要冻死了，对方好像已经把人给忘记了，红光满面的样子想来得了不少油水。
“何止，这位解老板可是红二爷的高徒，喜欢他的能从咱这北平一直排到上海滩。”有位富商插话，顺便招呼小二添茶。
原本一言不发的黑瞎子闻言微微挑眉，这位富商他有印象，好像是姓焦。
黑瞎子虽没有真正见过这位名满北平的解老板，可二月红却是识得的。再结合“解”这个姓氏，在他印象中能对得上号的只有一个爱哭的奶娃娃。
他本想在那位焦老板那儿询问仔细，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楼突然爆发的阵阵叫好声打断，他垂眸看去，原本空荡荡的戏台上多了一位水袖丹衣，裙袂蹁跹的杜丽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昆曲的余韵绕梁，令人如痴如醉。
一折《牡丹亭》被解雨臣唱得寂寥深婉，曲终了，台下听客们却反而愈发沸腾，有不少人往那戏台子上扔大洋、扔珠宝首饰，喝彩声如同浪潮般此起彼伏。放眼北平当下所有的梨园名伶，估计也就解雨臣能有这个待遇了吧。
黑瞎子看见他目不斜视地颔首谢幕，好像无论台下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解雨臣行了一礼，蓦地觉得手里一沉，原是恰好接到了从正上方遥遥抛过来的一枚金嵌碧玺的扳指。
抬首间，两鬓的淡色流苏垂落下来，在他被楼内热气蒸得泛红的耳边摇摇曳曳，
解雨臣望向正对面二楼的雅间，碰巧与懒散倚靠在雕花木栏杆上的黑瞎子对了一眼。
姓齐的名头大，解雨臣从观云楼里几个做洒扫工作的伙计那儿略听过几耳朵。好像是什么前清的贵族少爷，五年前从德国留洋归来的才俊，现下北平手眼通天的大军阀。如果不是个半瞎的话，那些个世家小姐的梦中情郎恐怕早就该换人了。
只不过解雨臣实在是没有和这些军阀权贵有所往来的心思，他突然发觉手里的扳指原是个烫手山芋。
心里还在思索着怎么婉拒，便听见黑瞎子低沉的声音，两人距离有点远，但还是被解雨臣听了个清清楚楚。
“戏唱得不错，不过下回还是换一折吧，惊梦这折太悲，不适合你。”
解雨臣看见二楼的黑瞎子坐在太师椅上莞尔一笑，扬声道：“就是个小玩意儿罢了，留给解老板当头彩吧。”
如若不是后来解雨臣带着这扳指去了趟兴源商行给那里专业的伙计瞧了眼，他还真不知道黑瞎子口中的“小玩意儿”竟价值四万大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解雨臣将扳指放进自己贴身的口头里细心收好便告退下台了。
二楼雅间里，有位富商旁若无人地抽起了旱烟，黑瞎子隔着袅袅的灰白烟雾看着那远去的纤瘦背影消失在艳红的幕布后。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自己看到解雨臣的第一眼，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方才是在赏戏还是在赏人。
“哎呦，黑爷您这才真真是大手笔啊，那扳指可金贵着吧。”有位富商这就迫不及待地上前阿谀奉承，只是他一笑便能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黑瞎子摇晃着瓷杯里的浓茶：“无妨。”
解雨臣回到后台后将脸上厚厚的一层脂粉卸了个干净，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庞。他退了妆就只是个清秀沉静的少年人，因为年轻，带了点儿女相，但让人看了不会生出厌烦。
褪去繁杂的戏服，换成了一件淡粉色的棉麻长袍，被头面包裹的短发因为出了点汗凌乱地散在前额上。
解雨臣就这么安静地、认真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凭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大家传言中那么喜欢唱戏，至少远比不得他师父二月红。不对，确切地来说是解雨臣长到现在这么大从来没有坚定地表示过自己喜欢某样事物。
在外人眼中，他是梨园里的解语花，是九门里的解当家。他可以是任何人，却独独不可以是“解雨臣”这三个字。
收回思绪，解雨臣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扳指，仔细地观察起来。它的做工十分精细，令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想来是位巧匠，只不过上面的纹样似乎并不是当下时兴的了，他一时半会儿竟认不出。
解雨臣低头将那枚扳指转着圈儿在指头上试戴，大小正好，大拇指两边的白皙的皮肉与这嵌着金边的小物件儿相称得紧。
“好像还算不错。”
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提醒自己般补了句。
“至少这扳指还算不错。”
他将扳指细心地收进自己私人的妆奁里。
听动静前面已经散场了，又过了一时半刻，有位伙计收拾了一箱子大洋珠宝进了后台，累地满头大汗，但还是恭敬地行礼：“花儿爷，今天这打赏都在这儿了。”
解雨臣淡淡合上妆奁，目光都没往那箱子上瞟一下，只道：“这些全部都分给今天观云楼里当值的伙计们吧，辛苦。”
“花儿爷客气，不辛苦不辛苦。”那伙计闻言眼睛都亮了，连忙又喊了一个伙计过来把东西搬了出去。
他从来不缺这些东西，但伙计们却能因为这些小惠有钱置办年货，顺顺利利地过个好年。
解雨臣有条不紊地收拾了东西，敏锐的发觉有人进了后台，不似解家伙计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声音却极轻。
对方会武功！
他猛地回头，见对方打扮应当是今日在场的某位达官显贵的管家，行动十分有礼，却是不着痕迹的拦住了自己唯一的出路。解雨臣丝毫不怵而又十分警惕地看向对方。
“解老板，我家老板有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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