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孤独作伴。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直到钟离在那枚包裹着骄傲与自信的蛋壳上敲开了一个口子,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注入其中。而在此之前,我都认为“孤独”二字与我毫不相干。
我有什么理由感到孤独?
我出生在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里,无论父母还是兄弟姐妹都发自内心地爱着我,像盛夏的艳阳般源源不断地给予我亲情的温暖。离家进入征兵团以后,生活更是为我带来了无数惊喜。危险的任务,强劲的对手,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厮杀,还有濒临死亡的颤栗……每一场超越极限的战斗都催生着我的狂喜,我又怎会感到孤独?
可是钟离的眼睛却不这样说。他凝视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件充满谎言的容器。那双眼睛是这世界上最特别的眼睛。它像蛇、像发光的琥珀,像温暖透明的松脂,又像冷冰冰的玻璃球。在那里,我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自己。
钟离的眼里没有轻蔑、没有恐惧、没有戒备、没有憎恶,亦没有那种饱含爱意的目光,仿佛落日下安静空旷的湖泊,无浪无波。我看到的不是格格不入的怪胎,不是危险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谎话连篇的游子。我只是我,一个出生在北境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但这都不是孤独发芽的土壤。
钟离似乎对我的一切处世哲学都持有一套不同的见解。
他说我不懂得生活,也不懂得享受生活。
有一次,我们在万民堂用餐。他说端上来的菜式做法有误,要去后厨亲自重做。我拉住他说菜好吃就行了,何必麻烦。他却一板一眼地说我缺少对生活的热爱。
“对美食的执着本质上是一种积极的愿望。璃月的百姓将千百年来的思想、美德、品味、情趣汇聚在这一餐一食之间,极力通过‘色、香、味、形、器’激发最高层次的精神享受,实则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既然你现在旅居璃月,也应当学会享受生活,仔细体会其中的奥妙。”
我当然不同意他的说法。
“好吃的料理我都喜欢。合格的战士不会对食物挑三拣四。”我反驳道,“而且我一直都在享受生活。美味的食物,还有酣畅淋漓的战斗,难道不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吗?”
钟离唇角微扬,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我说了什么幼稚得引人发笑的话。
“公子阁下,这不是生活。”他说。
我不知道钟离所谓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一番图景。人对生活的定义本就迥然各异,追求的对象更是五花八门。
可他不仅否定了我的追求,也一并否定了我的自我认知。
不久前,我们路过寒锋铁器的时候,那个被人称作老章的铁匠刚刚打造出一把金光凛凛的宝剑。我被那若隐若现的金光吸引,驻足在原地欣赏。钟离先生告诉我,这把剑的名字叫做“试作斩岩”,图谱出自云、寒两大锻造世家,是近五百年来璃月所有单手剑的鼻祖。
我凑上前去,伸出手触摸冰冷的剑身。锋锐无比的剑刃闪烁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寒光,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劈开山峦,遑论骨血构成的手指。
“公子阁下中意这柄长剑?”钟离问。
我点了点头,爱惜地抚摸着剑身上的云纹。“它很漂亮,也很锋利。看到它的样子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好像看到同类一样。”
钟离皱起眉头,不赞同地说:“公子阁下是人类,怎可和兵器相提并论。”
“兵器有什么不好?”
“不妥。”钟离固执地说,“兵器只是死物,岂能与人拥有等同的价值。”
我没有反驳他的观点,却也不能认同他的看法。
将自己视作令人生畏的武器有何不可?也许璃月温和的气候会让人变得耽于安逸。可我们至冬人生来就要学会与冰雪和暴风搏斗。
我和钟离的价值观天差地别。在他眼里,我的交友观也只能用“扭曲”形容。
群玉阁炸毁的前一天晚上,我向他讲到了奥列格。那是我加入愚人众以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
奥列格是疯狂的挑战者,也是残酷的征服者,野心勃勃地汲取着一切令他不断变强的力量。我和他无时不刻不在竞争。军营里不允许私斗,我们就溜到郊外的河边彻夜激战。最后,他在我的手臂内侧留下一道永久的伤疤,而我则有惊无险地战胜了他。
“阁下说……他是你的旧友?”钟离歪着头,露出不解的神情,“恕我直言,我并未从公子阁下的描述中看出阁下与他有何深厚动人的情谊。”
“对我来说,只要是同样想要变强的人就都是朋友啦。”
“志同道合固然重要。然璃月的交友之道讲究以诚为本,礼尚往来。人之交士也,仁爱笃恕,谦逊敬让。忠告善导,患难与共,方可称之为益友。”
“先生的言外之意是说,我交的都是些烂朋友咯?”
“公子阁下所言差矣。”
“钟离先生说的那种朋友,倒也有过一两个。”
“哦?”钟离抬起眼来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一丝兴趣,“后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我笑了起来,“我差点害死了他,在他14岁生日的时候。”
钟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垂着头思忖片刻,直视着我的眼睛一丝不苟地说道:“公子阁下若不嫌弃,从今往后,可将我视作你的良友。”
回头想来,一切都显得荒谬可笑。
钟离是一个骗子,一个商人,一个远谋深算的政治家。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挂在腰后的神之眼也是假的,就连他平时用以示人的躯体都是一具伪造的空壳。他用他的谎言为孤独的花种撒下肥沃的土壤。
有时,我也会想,钟离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寻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他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是亘古不变的磐岩。他对生活的解读不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一种惟妙惟肖的仿制语言。
离开北国银行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孤独正在刺痛我的内心。曾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恍惚,钟离让我相信自己和这些穿梭于璃月街头简单、快乐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是他让我看到了现实之外的可能。可我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揭开这些可能的面纱,它们便在骗局的粉碎机下化作一团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新的感觉在我心底熄灭。孤独趁机肆意滋生。
可我注定不会在平凡中了却此生。
我拥有英雄之名。我渴望没有穷尽的斗争。我是在树根的缝隙里重生的幸运儿。人人都惧怕我,憎恨我,诅咒我,而我所爱之人看到的不再是完整的我。我无法被理解、被喜爱、被歌颂。但这都不会使我成为孤独的囚徒。
世上没有不可战胜的对手。孤独的俘虏终将陈列于仅供观瞻的玻璃罩中用无欲的独眼旁观世界之巅的狂欢。
孤独是一种错觉,那新生的情感也不过是一种古怪而又愚昧的幻想,唯有战斗带来的快感才是忠实永不背叛的情人。
只是,我也许再也不会看到那样的眼睛了。
-The End-
-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