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清晨总是来得慢。
薄雾笼着青砖檐角,石榴树影子斜斜地切过回廊。
薛怜儿端着一盏新煎的桂花茶,步子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茶烟浮起,她隔着雾气看见许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膝头盖着一条旧岁苏绣毯,银发被晨光镀上一层暖金。
“怜儿,过来。”老太太抬手,声音软得像要化在空气里。
薛怜儿把茶盏放在小几上,半跪下来替老太太整理毯角。指尖碰到老人微凉的指尖,像触到一片柔软的玉。
“老夫人,茶里只放了一撮花,您昨晚说胃胀,我不敢多添糖。”
老太太“唔”了一声,低头抿一口,眉眼立刻弯成月牙。
“还是你细心。砚小子带回来的那些罐装咖啡,苦得我夜里直反酸。”
一句话,便把许砚的“罪状”轻轻落在桌上。
檐角传来一阵扑棱声,八哥学着人语脆生生地喊:“怜儿姐姐!”
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厅里——许老爷子养大的曾孙女许安安,手里抱着半个咧嘴的石榴,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
“奶奶,奶奶!”小姑娘气喘吁吁,“我摘了最大的一颗,给您和怜儿姐姐吃!”
石榴籽一路滚到老太太脚边,像撒了一把玛瑙。
老太太被逗得直笑,招手让曾孙女爬到身边,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小皮猴,跑慢些,别摔了。”
许安安却先扑到薛怜儿腿上,仰起脸奶声奶气:“姐姐,你留下来好不好?你留下来,奶奶就把石榴树最甜的枝条留给你。”
一句话,把厅里几人都说愣了。
管家张伯在门外轻咳,手里捧着新到的枇杷。
他笑着插话:“老夫人,怜儿姑娘凌晨四点就起来挑花,说是露水最养人。”
老太太闻言,把薛怜儿的手握得更紧,掌心纹路里带着叹息:“好孩子,难为你。”
午后的阳光烈了些,老宅的蝉声此起彼伏。
薛怜儿换了件素色棉布裙,袖口挽到肘弯,正拿着小铲子替石榴树松土。
汗珠顺着鬓角滑下,她抬手用手背去抹,泥土却趁机在脸颊点了颗小痣。
许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着看着就笑了:“砚小子小时候也爱在树下玩泥巴,结果总被你奶奶拎着耳朵去洗澡。”
薛怜儿低头,笑得肩膀微颤:“那我可不敢让老太太拎耳朵,我还得留着耳朵听老爷子讲故事呢。”
老爷子朗声大笑,笑声惊飞檐角两只麻雀。
花房那头,许安安趴在小木梯上,踮脚给一盆多肉浇“秘密饮料”——其实是她偷偷兑的橘子汽水。
薛怜儿远远瞧见,忙过去托住孩子后腰:“小祖宗,汽水浇下去,它们可要闹肚子的。”
许安安吐吐舌头,把剩下的半瓶汽水塞给她:“那姐姐喝。奶奶说你太瘦了,要补。”
傍晚,许父从公司回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手里还提着一盒点心。
他见薛怜儿正蹲在厨房门口择菜,便放轻了脚步。
“怜儿,别忙了,这些事让张伯做就好。”
薛怜儿抬眼,目光澄澈:“先生,我闲着也是闲着。老夫人想吃淡口的,外头买的总偏咸。”
许父点点头,心里那点因“薛怜儿无业”而生的小小褶皱,被这句平淡的解释熨得平整。
晚饭后,老太太把薛怜儿拉到身边,灯光下银镯碰着瓷盏叮当作响。
“怜儿,我同老爷子商量了,这宅子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你若是愿意,就留下来做管家,月例照经理级给。”
薛怜儿微微睁大眼,睫毛像蝶翼扑闪两下,随后轻轻垂下。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足够让一圈人都听见:“老夫人信我,是我福气。只是……我怕许总误会。他向来谨慎,我若留下,倒像是我又寻了借口不走。”
话音未落,许父把马蹄糕的盒子往桌上一放,笑着打圆场:“昨晚我和你阿姨也商量了,宅子里缺个知冷知热的管家。活儿不重,就是陪陪老太太,管管花房。你愿意试试吗?”
老爷子在一旁敲了敲拐杖,声音洪亮:“对!砚小子要是闹腾,我就让他去祠堂抄家训!”
许安安正趴在薛怜儿膝头,闻言举起小手:“我也要去!我给砚叔叔磨墨,让他抄快点!”
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
老太太拍拍薛怜儿的手背,掌心温热得像刚出炉的桂花糕:“他敢有意见,就让他住外头的公寓去。老宅姓许,也轮不到他赶人。”
薛怜儿低头,唇角弯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点被暖意烘出的酸涩。
她知道,自己这一步,终于踏进了许家最柔软的地方。
夜里,她独自站在偏厅的穿衣镜前,把管家胸牌别在胸前。
铜色牌面映出她的眼睛——像一泓静水,底下却沉着星子般的微光。
她抬手,指尖轻触镜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许砚,你看,我从不跟你吵。
我只是让所有人,都舍不得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