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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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里,温玉婷总是过的很辛苦。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夏天的第一场小雨淋漓。她一瘸一拐的顺着马路沿儿走,并没打伞,厚重的黑色头发像被打湿的鸟类翅膀,失魂落魄的遮住她的脖颈,和我身上一样的丑校服被围在腰上。
我捏闸停下来,伸腿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恰好在她前面一点点。等到她慢慢的走近了,才回过头去问她,同学,你没事吧?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同学?同学?我又一次的叫她,她别回头去,加快了步子要走,只是腿似乎是受伤了,即便已经很努力却仍旧走的不快。我载你吧,同学?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她语速很快的和我同时开口,声音轻薄的像花瓣,悠悠的飘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
她兀自往前走,也不再看我一眼,我只觉得好奇怪,骑上车走了。到路口的时候才回头去张望,她还是一个人慢慢的走,厚重的黑色帘子底下露出她发亮的眼,琥珀一样透亮的。自行车按着规划好的轨道滑行,然后转弯,温玉婷就这样消失在我目光里。
后来也在走廊遇见她几次,还总是那样,一个人抱着书走。她的腿好像伤的很重,大概有一个月,都是一瘸一拐的,那时候正要是梅雨季开始,不知山城潮湿闷热的空气是否对她的恢复有影响。
总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以为不过是一次平常偶遇,慷慨施以援手却被拒绝。只是偶尔再碰见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出现那双眼,沾着雨季的忧郁的眉眼,在黑色的幕帘后面若隐若现。
暑假在蝉鸣声声里临近了,漫长又无聊的夏季,除了写作业看电视无非就是约着朋友出去踢球,十七岁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只好在球场上释放。就是在那么一个平常的夏日傍晚,我在汗津津的热浪里再一次邂逅了王雯祺。
那天踢球的兄弟里有个带了女友,小姑娘非说想吃临街的冰沙,兄弟大手一挥,去吧!我们就浩浩荡荡的去了,那时候天刚蒙蒙擦黑,七八点钟,一行六七个人挤在冰沙店的大伞底下大声的讲话。服务员拿着纸笔过来了,我抬头,对上温玉婷琥珀一样的瞳仁。
她穿着店里发的白衬衫,胸口还绣着冰沙店的logo,我才发现她好瘦,细细的小臂在袖管里晃荡,像一株风里飘飘荡荡的狗尾草。黑色的宽大的裤子很容易的包裹她的腿,垂盖在运动鞋上,像她的长发盖住肩膀那样。
温玉婷只扫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公事公办的询问我们要吃什么,一圈人都说过了,最后才问我。我说你们店最经典的是什么,给我来一份,她想了想说是牛奶冰沙,我叩叩桌子说,那就吃这个。
冰沙端上来之后我有一勺没一勺的挖着吃,实话说我并不觉得非常好吃,大概是平时就不对食物感兴趣,所以好不好吃在我这并无什么评判标准。一个小时之后,大家陆续的都要离开,我说再坐会儿,然后不紧不慢的看着温玉婷用一只硕大无朋的铁桶处理那些半融不融的冰水。那只桶到她膝盖,看起来提的很吃力,在她把它们倒进下水道的时候,有红色的——大概是草莓冰沙,飞溅起来印在她衣摆上。我站起来提出要帮她,温玉婷没有理我,直到我走上前去帮忙扶住那个桶,她才看了我一眼。
你想干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我回答的好诚恳。她太纤细了,像一株风中的野草,我连搭讪都不敢开口。
那一桶冰水倒掉的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我们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直僵持着,直到店主在里面喊,温玉婷,好了没有?赶紧把桶刷掉。我笑起来,温玉婷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笑的好灿烂。现在知道了,我说。我帮她扶起桶,她还是那么盯着我,她的睫毛很长,抖了抖然后垂下去,说我要下班了,你该走了。
我说好,然后一步一步倒退着走,看着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拎起桶回屋。她进门之前我大声的喊,王雯祺!她站住了,回过头看我,天太黑,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还是喊道,再见!明天我还要来吃冰沙!明天见!
她进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路灯底下莫名其妙的大笑。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温玉婷。
下雨天不能踢球,我也还是独自撑伞去了冰沙店,去赴一个单方面的约。今天来给我点单的是另一个姑娘,我问她温玉婷呢?她说今天温玉婷请病假,我是老板的小妹。店里只雇了温玉婷一个,担心人手不够才来帮忙,幸好今天下雨,食客少些,哎同学,你到底要点儿撒子嘛?
我回过神来,说还是来碗牛奶冰沙好了。雨啪嗒啪嗒砸在冰沙店四方形的大伞上,沿着尖角摔碎在我脚边。昨天温玉婷用来装吃剩冰沙的铁桶,现在搁在冰柜旁边接漏下来的雨,已经快要满了,我想,王雯祺要是在的话,恐怕是又提不动了。她那么瘦那么纤细,怎么做这么累的活呢?
天空一如既往的阴着,灰蒙蒙到几乎分不清时间,在这些灰暗里,连烦躁也平板起来。小小的店里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我看不见画面,但也大致的听出里面缓缓的音乐和对白,大概是什么老电影。我不禁的想象起温玉婷的每一天了,也是这样听着朦胧的乐声和雨滴偶尔忙碌的么?
牛奶冰沙端上来,我尝了一口,和昨天不是一个滋味儿。纸碗渗出冷冰冰的水珠,砸在我的尾指上。我站起来绕过那个铁桶,看见店主大叔倚在电视前面,叼着个烟屁股开水果罐头,就问他有没有温玉婷的电话号码。
她是你什么人?落着灰的风扇嘎吱嘎吱的,把他的烟味吹到我身上。她是我同学,听说她病了,我想打个电话问问。我好想咳嗽,并非心虚,我也没有撒谎。他把烟屁股丢进铁桶里,又嘀嘀咕咕的挤进里间去,拿出一个小学生常用的黄皮作业本,翻了翻才递给我。上面工整的写着雇员的姓名电话和工作时间,我猜那是温玉婷自己写的,数字末笔勾起的笔触像极了她翘起的睫毛。
抄下那串数字回到桌前的时候,冰沙已经化了不少,由于加了太多炼奶,在碗壁上留下甜蜜粘稠的痕迹。我撑开伞走进雨幕,把那份只吃了两口的冰沙遗落在四方形的大伞底下。
雨一直下着。吃过晚饭我按着号码拨过去,听到屋檐上的雨水汇集成河流,电话里嘟嘟的响,响了八下,在我忍不住挂掉电话之前,温玉婷接了。
你是?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不真切,那边又很吵闹似的,有小孩在哭,女人在哄。喂?她又问一声,我说是我,我是张泽禹,我们昨天约好了今天见。她沉默了片刻,没有问我从哪里得来的电话,只说谁同你约好了,我可没答应。
我笑了一下,手指无意识的在嘴角摩挲。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你去吃冰沙了?她反问我说,我以为下雨天你不会去了。怎么会,我们约好了。我还是那句话,问她,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听说你请了病假,病了?那边只剩下乱糟糟的声音,似乎有个男人也来了,温玉婷很快的说,没什么,明天我就去了。嘟、嘟、嘟。
在她挂掉电话之前,我只来得及说一句明天见。
又是明天见。
雨下了彻夜,我不喜欢潮湿的气味,饶是如此,第二天傍晚我还是去了。太阳刚从云里显出来,遥遥的能看见那张伞都镀上了金边。温玉婷就站在伞下,弯腰去擦那张塑料桌,她还穿着那件衬衫,走近了,发现连衣摆那一点红都没来得及洗掉。我喊她,温玉婷!她回过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温玉婷笑,被伞挡掉一半的夕阳晃着她,她半眯起眼睛很短暂的笑了一下。我走过去坐下,按着怦怦跳的心脏,她说你想要点什么?还是牛奶冰沙吧。
她端来冰沙放在我面前,说请慢用,就退回店门口去,从后面拿了一本书,倚着门读起来,手里拿了张传单扇风。我才发现她胳膊上泛着淤青,被短袖恰好的掩盖住,动作大了才露出来。我慢慢的吃冰,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温玉婷,你胳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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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
新的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