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的事情挺多的,我因为白暮舅舅白仓尘的死前往了灵界,白暮这边并没有闲下来。
唐轩来到京城这边,白暮已经在准备舅舅的葬礼了,其实要说起来,白仓尘是一个很好的人……
白家门口的胡同本就比寻常处宽出半截,此刻被临时搭起的白布棚占去大半。
棚子的话是请城里老字号棚铺来搭的,竹竿架得横平竖直,白布也垂得一丝不苟,边角却没缀那些纸人纸马,只在棚顶正中悬了一朵碗口大的纸白花——白家虽是京城数得着的实业大户,白仓尘白手起家创下的白氏公司名头响亮,可办丧事偏就守着老理,讲究着“富不露奢”,连这份体面里都透着些许克制。
正屋门楣上贴着手写的“奠”字,是白暮写的。他平日写惯了那种蝇头小楷,笔锋清劲,此刻用的是碗口粗的狼毫,黑得发沉。
那“奠”字笔画间藏着他的心思,横画收笔时微微顿住,竖画却挺得笔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劲。字写在米黄的宣纸上,被浆糊牢牢粘在门板上。
灵堂设在正屋,八仙桌亮的能照见人影,供着白仓尘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领口系着深色领结,那是他去谈生意时拍的,眉眼间带着锐利,嘴角却微微扬着。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公司经理,手里捧着印着烫金公司名的挽联;也有系着蓝布围裙的老街坊。
管事的是白家远房一位叔公,前些年在绸缎庄当过账房,算盘打得精,此刻嗓门洪亮,见人就作揖:“多谢赏脸,里头请,喝杯热茶。”
茶是正经的龙井,用盖碗装着,由穿青布衫的人端着,脚步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影子还是什么。
白暮跪在蒲团上还礼,眼镜片反着香烛的光。有人拍他的肩说“节哀”,他微微颔首,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他心里很清楚,谁是真心来送舅舅,谁是来看白家风向。
胡同口修鞋的老李蹲在墙角烧纸钱,嘴里念叨着“老白啊,那年你借我的三轮车,我总没机会还……”
……
余光里瞥见廊下的阴影,崔映雪(白仓尘的初恋)就站在那里。她穿了件旗袍,领口别着朵白菊,手里捏着块素色手帕,帕角绣着半开的玉兰花——那是舅舅年轻时送她的样子,如今花还没全开,人倒是先散了。
她没上前,就那么静静站着,像幅被岁月浸黄的画,风拂过旗袍下摆,扫过廊柱时带起点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她惯用的雪花膏味道,舅舅书房的抽屉里总是备着一盒。
头七那日放了场电影。白暮知道,舅舅早年间跟街坊们说定的。
“将来我走了,别整些哭哭啼啼的,放场电影,让大伙儿都热闹热闹”。
银幕亮起来时,崔映雪悄悄走了,白暮望着她的背影,见她在门口的捐款箱前停了停——那箱子是为胡同里修水管设的,舅舅生前总往里头塞钱,笑着说:
“住一条胡同,就得像一家人”。
出殡那日,天刚蒙蒙亮,胡同里就响起了梆子声,是打更的老王在报时,也在给送葬队伍引路。
送葬的队伍里有白氏公司的车队,却都跟在抬棺队伍后面,车窗半降着,没人鸣笛。
打头的是白暮,手里捧着舅舅的遗照。他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缝隙上,那是他小时候跟着舅舅学走路时,舅舅教他的“踩缝走,不摔跤”。
路过舅舅常去的“聚贤楼”茶馆时,掌柜的领着伙计站在门口,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茶,见队伍过来,就把茶泼在地上,“白老板,慢走,您常坐的靠窗座,我们还给您留着呢”。
白暮听见身后有人吸鼻子,是公司的会计,去年刚毕业,舅舅总说“像年轻时的我,眼里有股子劲”。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飞过胡同的灰墙,落在一棵老槐树上。那树是舅舅亲手栽的,那年他说“等这树长粗了,就给暮搭个秋千”。
白暮扶了扶眼镜,镜片上沾了点灰,他没擦,就那么望着前方。抬棺的汉子们步子迈得匀称,木杠在肩上压出红痕,却没人吭声。
他知道,舅舅白手起家挣下的这份家业,如今就像这木杠,沉甸甸落在了他肩上。
他不会拳脚,可舅舅教他的那些字、那些书、那些“待人要诚,做事要稳”的道理,此刻在心里扎了根,比任何功夫都要管用。
胡同口的朝阳爬上来,照在“奠”字上,那墨迹在光里泛着沉静的光,像在说:日子总要过,活着的人,得带着念想,走下去。
走好,白仓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