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厝这日,怀安醒的很早,子时起,她便听到了啸啸的风声。
殿内烧了地龙,熏笼放在拔步床旁,锦衾很厚,脚旁的汤婆子应是才换过的,可怀安还是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
颂禧宫紧挨着翊坤宫。
若是往常,怀安会起身,披起斗篷,跑去翊坤宫寻母后。
母后那儿,总是很暖和。
怀安想的入神,回过神来,安寝时放在柂上斗篷已披在自己身上。
“公主可是要饮水?”
一旁守夜的轻雾从榻上起身,倒了水端给怀安。
水是温的,却拉回了怀安的神思。
之前翊坤宫是暖的,如今,只怕比颂禧宫还要冷。
怀安伸手接过,小口的喝着。
轻雾明白,公主并非真的要喝水。
可她只能给公主倒水。
翊坤宫早已没有皇后娘娘了。
怀安喝了几口,胃里聚了些暖意,便将杯子交予轻雾,道:“时辰还早,安寝吧。”
轻雾轻声应是。
怀安若无其事地解下斗篷,放回柂上,掀开锦衾,躺回拔步床上,闭上眼睛,听风声啸啸,静静的告诉自己,安寝。
宛若母后曾经哄自己那般。
轻雾歇下了,怀安听风声,听了一夜。
早膳时,怀安喝了半碗粳米粥。
允祺见此,弯了眉眼。
怀安为孝女,自是披麻戴孝,卸首饰粉黛。
帝特许怀安于朝阳门前迎神主。
帝王于几筵号恸。
百姓哭跪相迎神主。
内外命妇哭泣不止。
其中,有真有假。可眼泪流的多了,就连流泪之人,亦难辨真伪。
怀安丧服立于朝阳门,脸上满是被风吹干的泪痕,举目,白茫茫一片。
身后,是哀号不止,着素服的百官。
彼时,皇堂。
允祺亲奠,玄纁玉璧,脑中浮现出母后对自己的嘱咐:“护长姐,为令主。”
允祺知晓母后对自己并无多少感情,有的,也只是厌恶。或许,母后也是爱自己的,只是,厌恶更多一些。
可为人子,他于母后,感激比怨恨更多。他很感谢母后,生下了阿姐,予他依靠,予他避风港。
皇后安厝皇堂。
允祺撩袍而跪,行三叩九拜之礼。
眼泪湿了衣袍,他才恍然发觉,他没有母亲了。
此刻,泪水滚烫,爱大过恨,本能盖过一切。
许久,神主还宫。
怀安与百官一道行奉慰礼。
帝复于醴馔祭于几筵殿,遣官告谢钟山之神。
卒哭,以神主谙庙行祔享礼。
帝归,百官还家。
只有怀安跪于庙中许久。
直至金乌西坠,允祺才敢上前扶起怀安,将白色斗篷披在她身上,扶她往颂禧宫去。
怀安一路上都沉默着,直至颂禧宫,宫人摆膳,端上荷花酥与滴酥,才遣散宫人。
夹了一筷荷花酥放在允祺碗中,道:“祺儿,母后荷花酥做的比滴酥还要好。”
话语间,泪水如春雨,细细密密的。
和话一起,扎的允祺心疼。
顾清宁出身将门,为人妇时,才学会做菜。
从前 ,允祺见到皇后为怀安做滴酥,面上笑着,心中也会落寞
可母后不会的,阿姐会。
阿姐会为他下厨,为他做母后认为繁琐的荷花酥。
他渴望的母爱,有人千倍万倍的弥补。
他一面说着自己不稀罕,怨恨着母后,一面又忍不住期待。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母后也许比他想象的要爱他。
允祺眸中含了泪,“阿姐?”
怀安轻轻抚着允祺右手的疤,那是他四岁那年,为摘桃花讨母后开心被树枝划的。
她道:“祺儿,不要恨母后,她有自己的苦衷。”她很爱你。
后半句话,怀安没能说出口。
允祺伸手捂住怀安的嘴。
他含着泪,颤抖道:“阿姐,别说,祺儿求你,别说。”
允祺心口撕裂的疼,他明白母后的苦衷,明白她对他的爱。
可他无法原谅母后对他的忽视。
他尚在襁褓之中,母后便将他丢给乳母,待阿姐再大一些,便将他丢给阿姐。
母后不会问他的起居,不会问他的功课。
他拼命学,渴望得到母后的一句赞赏。
可母后不曾看过他的功课,哪怕一眼。
他爬上很高的桃树,想摘桃花哄母后开心。
那枝桃花,母后不曾看一眼。
冬日里,他与顾家表兄同时落水,母后只会问表兄。
夏日里, 他与表兄一同中暑,母后煮的绿豆汤,只会给表兄。
表兄调皮,母后只会训斥他。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只有阿姐,会相信他,会护着他。
不知母后之爱时,他可以怨,可知晓之后呢?
感激涕零吗?悔恨不已吗?
他不知晓。
怀安望着允祺痛苦的脸庞,抱了抱他,轻声道:“阿姐不说了,祺儿不哭。”
怀安长允祺两岁,看护宛若幼苗的允祺长成参天大树,替允祺遮挡风雨。
允祺点头,取出帕子为怀安拭泪,夹起怀安喜欢的菜,放入怀安碗里。
这一顿膳,欢愉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