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至宫中，已然未时二刻。
珍嬷嬷今日并未随行，只留在宫内伺候茶水膳食。听闻宫门口的小太监，笑意顿时涌上她的脸庞，她匆匆检查了殿内一应物什，才疾步往宫门口去。
陛下与四位公主、众宫妃的肩舆直达各人宫殿，而允祺与许嘉玥却是宫门才换的肩舆，故而落后了怀安几步。
怀安下了轿回宫歇息喝茶时，二人方回。
二人似是路上吵了一架，明明是一同进殿的，中间却好似隔着银河，离得八百里远。
怀安正听嬷嬷说皎皎之事，见了此景，不免好笑道：“这是怎的了？”
许嘉玥阔步走至怀安歇息的小榻左侧坐下，气呼呼的接过宫女递来的茶，呷了一口，扭头朝怀安道：“昭昭，我们今日不留某人用膳了。”
怀安挥手示意嬷嬷回去看顾着皎皎，笑道：“允祺惹你生气了？”
允祺也在二人对面的梨花椅上坐下，闻言看了许嘉玥一眼，“阿姐，某人倚老卖老。”
许嘉玥被激得抬手欲打他，却忽然放下了抬起的手，眼眶霎那间便红了，转头望着怀安，一言不发。
除却父母新丧那晚，怀安何时见过许嘉玥红眼？
一时间心疼与怜悯涌上心头。
怀安一面解下帕子替许嘉玥拭泪，一面斥道：“允祺，你往日的礼仪都学到何处去了？行事莽撞也罢，如今竟是连言语也无状了，改日，到要请个儒生好好教教你！”
殿内众人见怀安公主诘责太子殿下，一时惶恐不安，做事也愈发谨慎小心。
允祺也知自己言语放肆，忙起身作揖，“阿姐息怒，是允祺无礼无状，阿姐莫为此小事气坏了身子。”末了，又厚起脸皮朝许嘉玥嬉笑，“许姐姐莫气，是允祺的不是，允祺这就给您赔罪。”
一连作了好几个揖，许嘉玥方才露了笑颜。
怀安见膳食业已齐全，便屏退了众人，独留二人在殿内。
怀安收了帕子，睨了允祺一眼，“日后再如此，面壁思过。”末了又道：“用膳吧。”
允祺称是，却狠狠瞪了许嘉玥一眼，许嘉玥也不理，只挨着怀安坐下，替怀安布菜。
允祺无法，只得落座用膳。
待几人膳毕净了手面，怀安便命人撤了殿内焚的安息香，另备木犀香来。
轻烟已然听明白，公主这是要亲自调香、打香篆。
难得公主有如此兴致，殿内众人无不是小心的选着物什。
待一应物件齐全，怀安执香箸拨了拨香粉，“阿玥，你还未见过皎皎，趁此时得空，去瞧瞧吧。”
许嘉玥知晓她有事与允祺说，当下便也应是往偏殿去了。
怀安摆了摆手，“都退下吧，若是允淳来寻本宫，便教她回去候消息 。”
众人行礼告退。
怀安见允祺还在一旁呆站着，便指了指左侧的小榻，“坐吧。”
允祺迟疑了一会儿才落座。
怀安拿起香勺舀了几勺香灰放入青玉香炉，“知晓姜云为何入宫吗？”
允祺盯着那个香炉，那香炉炉身以青玉雕成，炉盖却是用黄铜制成的，这是顾家送进来予阿姐解闷的玩意儿。
“知晓。外祖父为扳倒皇贵妃，亲自盯着姜昂接回京，送入宫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多了些沉稳。
“只对了一半。”怀安拿过香箸捣松香灰，雪白的香灰变得愈发细腻。
允祺不解，抬眼望着她。
“最初提议姜云入宫的，是本宫。”怀安放了香箸，取来灰押压香灰。
她也不等允祺答话，慢条斯理的道：“那时外祖父在后宫中可用之人仅环竹一人，母后亦不愿直接对皇贵妃下死手。众妃嫔要么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不可用；要么地位低下，不堪用。可皇贵妃倒台之事迫在眉睫，他无法从顾氏里挑选，便将目光放在了姜昂几人身上。”
香灰已然理好，怀安取出鹤模样的香篆模放在香灰上。
允祺看着繁复的篆模，悠悠接话，“外祖父的门生、属下待他忠心耿耿，可外租生性多疑，怕属下生异心，却又想利用他们，因为这时再寻一个合父皇心意的女子，已然来不及。”
怀安手里慢慢的舀着香粉，“外祖母当时入宫探母亲，本宫正在一旁读书，遇见疑问，便随口念了句‘利禄为羁，去其实害；赏以虚名，收其本心。’”
眼见香粉足够，怀安便放下香勺，似赞似叹道：“外祖母记性好，外祖父足智多谋，他夫妻二人，若非疑心病病入骨髓，京中早已没了宋氏立足之地。”
允祺领悟她话中深意，“允祺知晓了，日后定三思而后行。”
香篆已成，怀安取出篆模，燃了香，合上盖子，便有袅袅香烟散出。
“信人莫若信己，防人勿存幸念。允祺，你可明白了？”
怀安的面庞隐在香烟之中，看得不分明，倏然间教允祺想起十一岁的阿姐。
端坐高堂，辨是非，定生死。
允祺愣了许久，其实外祖父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阿姐是天生的君王。
允祺垂首，“允祺谨记。”
怀安搭在案桌上的手，在阳光之下泛着冷白，“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乱者。然，君用百姓以固天下，故待百姓，需仁，亦需防。于己身，需修身、成意、正心、致知，需疑，亦需信，你可明白？”
允祺望着怀安清凌凌的双眼，那双眼洞察人心，知冷暖，可掩在那双眼下的心，不愿再涉足红尘。
却又因有牵绊，故而化作春光，替她牵绊之人引路。
“允祺知晓。”他听到自己恭谨的声音。
怀安看着香烟四散，“《贞观政要》上载为君之道，你仔细领悟罢。”末了，阖了阖眼，“回吧，本宫乏了。”
允祺见她面有倦色，依言退下。
举步欲出殿门时，他忽然回首，怀安垂眸，淡淡的看着香烟，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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