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元宵,玉台殿侍奉的拿了赏赐,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金簪刺破脖颈,鲜血泅湿衣襟。
宋絮倒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头晕目眩,头上的珠钗跌落,只有那只琉璃钗握在宋絮手中。
宋絮的眼涌出泪水,她的一生,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
宋絮自幼千娇百宠,如若她的母亲不是苏氏庶女,没有为了存活使计嫁给宋禹,如若宋絮的父母不厌恶她。
这些,都是宋絮从未成真的梦。
宋絮三岁时,苏蓉诞下龙凤胎,宋絮的弟弟妹妹在期待中降生,宋禹挑了许久,男孩取名宋易,女孩取名宋芙。
小小的宋絮由乳母牵着,站在人影穿梭的门外,看着父亲母亲脸上的笑颜,那是她所没有的。
母亲恶语相向,父亲冷眼相待,弟妹欺压不敬。
是宋絮的童年。
宋絮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聪慧。
她能清楚的感受到母亲的厌恶。
在听说母亲失眠时,却还是殷勤的绣了荷包送去,而后眼巴巴的望着他们一家四口相亲相爱。
她送去的荷包孤零零的躺在案桌上。
父亲能瞧见宋易脖颈上的划痕,母亲能瞧见宋芙衣裳上的刺绣破了。
他们二人都瞧不见那个莲子白牡丹荷包。
如若他们转头,就能望见宋絮眸里的孺慕与艳羡。
但他们太过忙碌,连回首的几息也无。
她抬头窥见母亲宠溺的笑容,低头是自己洗的发白的衣裙和被针扎肿的手指。
那年宋絮六岁。
自那以后,她再未碰针黹。
宋氏一族乃是书香门第,钟鼎食鸣之家,自不会放任族中后辈目不识丁,长成腹内空空的草莽。
七岁,宋絮入宋氏学堂。
没有人为她启蒙,先生口中那些抑扬顿挫的诗文在她眼里,是晦涩难懂的符号。
好在宋絮遇上了一个冬阳夏云的先生。
先生名文泱,会柔声教她诗文,细心指导她运笔。
宋絮天真的以为明月永不坠落。
她自五岁被苏蓉借口赶出主院,随意指了一个偏僻的院子给她,身旁也只有乳母白栩一人侍奉。
小小的宋絮没有抱怨过。
她握着学堂里领来的笔,在晃晃悠悠的烛火里写完课业,而后取出写满批注的《千字文》慢慢的读着。
先生夸她聪慧。
她不能教先生失望。
白栩在一旁做些针线活。
那是宋絮跌宕起伏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岁月静好。
彩云易碎琉璃脆,湖面很快荡起了巨大的水花。
文泱死了。
一日清晨,宋絮学会了《千字文》,想向先生报喜,却寻她不见。几番询问之下才得知先生病重,国公爷辞退了她。
她还听见侍女私语,文泱家贫,而此病难治,文泱怕是凶多吉少。
宋絮慌了神,她跑去寻苏蓉,说先生病重,她须出府探望,否则有不敬师长之嫌。
苏蓉当时正替宋芙梳发,闻言只随意摆了摆手。
宋絮当即同白栩拿着宋絮少得可怜的例银出府去探望文泱。
二人到时,只有文泱的母亲伏在已无气息的女儿旁泣不成声。
宋絮呆站在原地,她意识到,她见不到那个喜着青裳,言笑晏晏的女子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看到白栩踉跄着上前瞧了一眼文泱,便如惊弓之鸟般缩回身子,白着脸放下钱袋,抱起宋絮夺门而出。
宋絮任由白栩抱着,她瞧见了,文泱额上的淤青。
再联想到昨日宋举望文泱的眼神,侍女眼里的躲闪,宋举的告假,父亲的无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有病,只是人为鬼,生生夺去了文泱性命。
白栩抱着她在闹市穿行,她的心里滋生了恨意的种子。
此后,宋絮与宋举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妹。
一年后,宋氏扬名立万的纨绔宋举死了。
死在青楼里,死相极其难看,他的父母嫌丢脸,草草将他安葬。
宋絮听到噩耗时,正被苏蓉罚跪,她漫不经心的勾唇,眼里适时的流出泪水。
先生,恶鬼已去恕罪,您能否安息?
那一年,宋絮八岁。
没了文泱,学堂里再没人对宋絮倾囊相授。可宋絮凭着自己不屈的韧劲,十一岁就成了京里赫赫有名的才女。
那一年的春闱,宋絮赫然榜上有名。
许是才女的名头给宋禹长了脸面,他的目光开始为了宋絮而停留。
也是因此,宋絮捡回雪兰与雪竹要将她二人留在身旁时,宋禹并未反对。
是何时遇到贺承的呢?
是征元二十一年。
贺承家中突逢变故,资产尽散,父母双亡。
曾经泡在蜜罐里的大少爷失了庇护,没了容身之地,不得不上京投奔姨母,而他的姨母,恰巧就是府中的贺姨娘。
一番波折之后,他住进了国公府,到宋氏学堂读书。
原本如贺承这般清贫是入不得国公府大门的 ,但谁教贺姨娘育有一女且正得盛宠呢?枕边风一吹,贺承就成了宋氏的门生。
侍女私下里说贺承是沾了贺姨娘和四小姐的光。
但宋絮心里门儿清,宋禹在赌,赌以贺承的才华,会在三年后的秋闱之中大杀四方,拔得头筹。
若是赢了,凭着如今他对贺承的恩义,将来贺承入了仕冀可为他所用,何乐而不为呢?若是输了也无妨,总不过损失一点银子,宋氏家大业大,还是输得起的。
宋絮冷笑一声,低头看书,不再理会。
倒是白栩说了一句,“老奴瞧那贺公子不大得四小姐喜欢,衣袖也损得厉害,也是个可怜人。”
第二日,宋絮从花园穿过,教簌簌而落的梨花迷了眼,不慎撞上一个人,当下只听得书本掉落的声音。
宋絮一向爱惜书本,当即慌忙去拾,低头就瞧见素白手下方的几个大字《昭明文选》,立即欣喜抬眸道,“你也在读此书?”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庞,和一双慌乱的眸子。
握书的公子愣了愣,“某很喜欢此书,现下正重读。”
宋絮松开了握书的手,站起身来,“抱歉,我无意撞到公子,还望见谅。”
如此面生,且能入内院的就只能是贺姨娘那位表侄了,宋絮不太想与他牵扯在一起,将想要探讨的话咽了下去。
贺承也起了身,“是某的错,小姐无需道歉。某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知小姐可有空闲?”他讲那本书举了举,“有几篇文章,某未解其意,可否请小姐解答?”
书痴遇见了书痴。
宋絮瞧了一眼天色,扔下一句“明日此地再会。”就走了。
她身后的贺承小心的掸了掸书上的灰,行色匆匆的出了花园。
翌日清晨,纷飞梨花树下,有二人心有灵犀,畅谈古今。
梨花谢了三回,少年的心里装了第一回的落花,以及骄矜的少女。
后来的故事很俗套,满腹经纶的才子倾心于橘柚垂芳的才女。
贺承诉说家道中落后的艰难,宋絮平淡的说着她的过往。
再一次提起那些铭肌镂骨的伤痛,宋絮很是从容,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是贺承的眼泪落了下来。
月华铺在二人身上,案桌上的杯盏泛着冰冷的光,贺承望着她的眼,郑重许下承诺,“阿絮,望舒作证,我贺承此生同你生死与共,和光同尘,不离不弃。若有违誓,不得善终,永世为畜。”
宋絮望入满是她的眸里,“阿承,生死与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不违此誓。”
他们约好了,一同参考,待秋闱放榜,贺承提亲,他们结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那时的宋絮以为,上天慈悲,终究还是再次眷顾她。
征元二十四年春,太子大婚。
夏,贺承卒。
贺承是怎么死的呢?
他的死。
血浸着宋絮的发,她眼里涌出泪来,心口传来一阵钻心之痛。